李鼎用劍鋒劃破柳菡掌心,在馬宮裁震驚的目光中,李鼎取過杯盞,將柳菡的掌心血滴入其中。“你……”柳菡猜到李鼎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眼神盡是復雜。李鼎沉默不語,松開柳菡,自己反握住了劍鋒,任由鮮血沒入杯盞。他取過茶壺倒入盞間,手指輕輕攪動,這碗混著他與柳菡的‘血酒’即成。
“你我歃血拜盟,患難禍福同擔當,今日你們所談之事,走出這間房,我絕口不提。”
李鼎說著,舉起杯盞痛飲一口,隨即遞給柳菡,“柳兄——”
柳菡看著李鼎的目光里,藏著千言萬語,片刻后,他沉默地接過杯盞,將剩下的‘血酒’一飲而盡,“鼎……弟。”
他喃喃喊了一句,直到樓下傳來一陣打斗!這聲音驚動驛站內的其他客人,屋外的長廊瞬時被圍得水泄不通,“外面發生什么事情了?”
“誰知道呢!欸——你們看門口那輛馬車,掛的是不是江寧織造府的牌子!”
外間淅淅索索的議論聲一片,屋內李鼎三人卻是變了臉色,江寧織造府會出現在這里,多半是沖馬宮裁而來,馬宮裁心知此事不能讓第四個人知曉,于是快步走到窗邊,“你們先回去。”
李鼎與柳菡面面相覷,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兩人不敢耽誤,相繼離開。不過前后腳的工夫,曹颙焦急的聲音緊隨而至。
“宮裁!”
馬宮裁看了一眼屋內的狼藉,迅速收拾,可屋外的曹颙哪里等得及,沒得到回應的他失了風度,破門而入!
“宮裁!”曹颙快步走到馬宮裁面前,扶住她的肩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沒事吧?”
馬宮裁沒有反應過來,一臉怔然,“我……”
正開口的時候,碧月與曹頤匆匆迎了上來,馬宮裁對上碧月的目光,立即猜測是碧月跟曹家兄妹告了狀。她朝曹颙左右轉了一圈,無奈寬慰,“碧月說的……都是前日發生的事。”說著,馬宮裁看向碧月嗔怪道:“你倒是什么事情都跟他們說。”
“紈姐姐!”曹頤不滿打斷了她,“這次多虧了碧月,要是我們再晚來些,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馬宮裁不知其解,是碧月在一旁嘆了口氣,解釋起來,“剛剛大爺在樓下抓獲了幾個江湖劍客,他們收了賞金,要的是你的性命!”
馬宮裁一愣,隨即生出一身冷汗。
難怪她近日上下樓都能感覺到一行人灼灼目光,正思忖著,曹颙難得態度強硬地拉住了她的手,“你在外面太過危險,我們之前的約定作廢,即便你怨我、恨我,這次我也要把你帶回江寧織造府。”
“大爺……”
曹颙沉聲打斷了她,“如果不想待在江寧織造府,就留在江寧織造局,除此之外,我不會給你第二個選擇。”
馬宮裁難得看到曹颙這般正色,她不禁看向曹頤求救,哪知曹頤臉色同樣鄭重。就在馬宮裁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碧月在一旁意有所指地勸道:“宮裁,不管你今后有何打算,首先……得活下去啊。”
馬宮裁神情一肅,隨即迎著眾人的目光乖乖點頭,“好,我回織造局。”
馬宮裁跟著曹颙等人上了馬車,不多時,馬車在江寧織造局門口停下。
“紈姐姐,你等等……”曹頤攔住了馬宮裁,搶在她之前下了車。
“來——”曹頤站在馬車邊,朝馬宮裁伸出手。
馬宮裁往外看了一眼,織造局門口人頭攢動,圍站了許多人……她清楚:曹頤是想為自己撐腰,她沒有拒絕曹頤的好意,扶著她下了馬車。
就在這時,孫綾面色不虞地從人群后走了出來。她到江寧織造府沒兩天,今日好不容易有時間到曹颙跟前露面,哪知還沒搭上話,就被他不由分說地打斷,帶著一眾親衛揚長而去。孫綾一臉莫名,多番打探之下才知道,曹颙火急火燎為的是馬宮裁。
孫綾心中嫉恨,語氣不無嘲諷的輕哼,“剛剛見颙哥哥興師動眾,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馬宮裁,“這不是好端端的嘛。”
曹頤聽出孫綾語氣里的不善,皺了皺眉回嗆道:“接紈姐姐回局,本就是一樁大事。”
孫綾語噎,一臉委屈地看向曹颙,“颙哥哥……”孫綾知道曹颙顧全大局,不會為了區區織工落自己顏面,他今日只要為自己說上一句,那織造府內定會以為,自己在曹颙心中,遠勝馬宮裁。
孫綾洋洋得意,自以為壞了曹頤讓馬宮裁風光回局的打算,可哪里知道,向來端方有禮的曹颙竟點了點頭,“小妹說得不無道理。”
此話一落,眾人看馬宮裁的目光頓時變得恭敬起來。
曹颙并不在意孫綾此刻慘白的臉色,他朝人群中一中年女人招了招手,“莞娘,你來……”
歲月在莞娘的臉上留下了痕跡,但并未奪去她的風韻,她的笑容如同和煦的陽光,溫暖從容;莞娘是江寧織造局的織造管工,管理著局內所有的機戶和織工。得了曹颙的傳喚,她從人群后迎了出來,“今兒聽見喜鵲在枝頭叫,就知道局里準有好事。”
莞娘說著,來到馬宮裁身前歡喜點頭,“碧月過去總跟我提起姑娘,說姑娘紡織技藝高超,天賦極強!”
馬宮裁謙遜地朝莞娘行了一禮,“莞娘謬贊了。”
曹颙見兩人相處融洽,對莞娘囑咐道:“宮裁就勞莞娘照拂了。”
“大爺放心,我一定把姑娘放在心尖兒上看顧。”
曹颙滿意點頭,他目光掃過織造局門口一眾看熱鬧的織工機戶,知道自己一行不宜多留,于是對身邊的曹頤點了點頭,“出來得夠久了。”
曹頤了然,依依不舍地拉住馬宮裁,“那紈姐姐……我和大哥先回織造府了。”
“好,路上留心,下回見。”
曹頤嘻嘻一笑,頗為神秘地湊近馬宮裁,“以后我有的是機會跟姐姐待在一塊。”
馬宮裁不知其解,曹頤也不打算細說,話落便與曹颙打道回府。只是兩人在經過孫綾時,曹颙到底還是給她遞了個臺階,“綾妹妹要是回織造府的話,可與我們一道。”
孫綾看著馬宮裁的方向癟了癟嘴,不置一言地跟在曹颙身后離開。
大爺姑娘散了干凈,莞娘拉著馬宮裁的手就往織造局里走,不知是不是因為曹家兄妹的緣故,莞娘的態度頗為殷勤。
“姑娘今后可有什么想法?”
馬宮裁見她問得有些小心翼翼,頗是無奈地搖頭,“莞娘正常安排就好,我喜歡紡織,即便是在織機前坐上一天,也是愿意的。”
莞娘眼前一亮,“姑娘不如來參加幾日后的紡織比試?”
“紡織比試?”
“正是,過幾日皇上會到我們江寧織造局觀賞這場盛大的紡織比試,能在皇上跟前露面兒,那可是無上的榮光。”莞娘笑著指了指馬宮裁身邊的碧月,“喏,碧月姑娘也參加了呢!”
馬宮裁詫異地看向碧月,碧月訕訕一笑,“參與比試的統共有十人,我通過了局內的選拔,也在這十人之列。”
馬宮裁皺了皺眉,“那……選拔還沒有結束嗎?”
莞娘“欸”地一身擺手,“這都不是事兒,選拔不過是為了考察織工的技藝,姑娘的技術我放一百個心,你要是想,我把你名字添上就好。”
“會不會壞了規矩?”
碧月笑著搖頭,“宮裁何必自謙,你紡織工藝比我精細,我都能通過選拔,你自然不成問題,更何況,二姑娘也參加了,宮裁要是一起來,以后能與二姑娘經常見面……”
“對了!”碧月附在宮裁的耳邊,“綾姑娘也參加了,我聽說……她想在這次紡織比試里拔得頭籌,管皇上討要彩頭呢。”
“彩頭?”
碧月點頭,“往年的紡織比試,皇上都會給優勝者準備彩頭。”
馬宮裁心念一動,如此一來……她是不是也有機會請求皇上為父親翻案?想到這,馬宮裁朝莞娘點頭,“那就勞煩莞娘替我把名字添上了。”
“好嘞!”莞娘笑著應承下來,將馬宮裁交給碧月,“那碧月先帶姑娘下去歇息,我去準備著。”
碧月目送莞娘離開,轉過身見馬宮裁一臉苦大仇深,噗嗤笑出了聲,“還沒開始比試,就緊張上了?”
“綾姑娘既然奔著彩頭去,本事自然不俗。”
碧月嗤之以鼻,“她能有什么本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在織機前坐一兩個時辰就開始喊苦喊累,我瞧著……她根本就是沖颙大爺報的名,公器私用,想趁這個機會,多跟咱們培養感情哩!”
“可大爺才不稀罕。”碧月頗為曖昧地湊近馬宮裁,“大爺只想跟我們宮裁培養感情。”
馬宮裁一臉羞赧地捂住了她的嘴,“別胡說。”
碧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抱住馬宮裁的胳膊討好一笑,“好宮裁……我這不是害怕你還在生我氣嘛!”
“曹頤不是已經替你教訓過我了?”馬宮裁有模有樣地朝碧月拖了拖手,“今日要不是碧月姑娘,我哪能活著站在這兒!這是大恩……我得銜草來報,哪敢生你氣呀!”
碧月被宮裁逗笑,一掃這幾日來的沉郁心情。
月色如水,傾灑在寂靜的江寧織造局內,仿佛給它鍍上了一層銀白色的光澤,馬宮裁坐在屋頂,看著夜空中的星星點點,心情也慢慢變得寧靜而祥和。
李鼎在客棧的一番話,洗脫了曹寅的嫌疑,也讓宮裁如釋重負。
再次回到這里,似乎要比自己預想的輕松許多。
“夜里涼。”
曹颙將掛在手上的大氅披在馬宮裁的肩上,照著她的樣子,在屋檐上坐了下來。
馬宮裁緊緊抓著大氅的毛邊,默然許久后,她轉身看向曹颙道:“其實……讓蘇州織造與江寧織造輪流監管兩淮鹽務,是我的主意。”這件事憋藏在她心中許久,總覺得愧對曹颙,幾次三番鼓足勇氣也沒敢說出口。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晚月色溫柔,亦或是他目光深情包容,馬宮裁還是選擇坦白一切。但她沒有勇氣直視曹颙,生怕從他眼中看到失望與厭惡,話音落下后,立即把頭別轉到了一邊。
直到曹颙的一聲輕笑,“真傻。”
曹颙因馬宮裁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小動作嗤笑出聲,馬宮裁怔愣地轉頭:他說什么?
曹颙牽起嘴角,在馬宮裁的發心拍了拍,“小事罷了。”
“就沒有其他要說的了?”
“嗯……”曹颙沉吟片刻,在馬宮裁的認真的目光中,鄭重點頭。
馬宮裁正襟危坐,直到曹颙柔聲夸道:“我們宮裁真聰明。”
馬宮裁小臉漲得通紅,她急地捂住發燙的耳朵,“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曹颙笑了笑,抬頭望向懸掛在天邊的皎潔月光,“三大織造本就應該榮辱與共,不該各懷私心,只有這樣,才能家安國興,宮裁做的……正是我一直以來想努力的。”說著,他一臉包容地看著馬宮裁,“所以,我在認真夸你。”
月光皎潔不染塵埃,但在馬宮裁的眼里,它的光輝仍遜曹颙一籌。
曹颙深明大義,有情有義,世上再多華麗的辭藻也沒辦法將他形容,馬宮裁心尖滾燙,她何其有幸能認識這樣的男子!她按捺心中泛起的漣漪,發自肺腑地看著曹颙點頭,“大爺一定能帶著江寧織造府,做出遠超于前人的成就。”
“馬紈這步棋終究還是走錯了啊!”
富察府中,富察老爺眼眸深深,遺憾感慨:南北之爭風云詭譎,富察作為滿人勢力的中流砥柱,畢生所求自然是想將江寧織造府收入囊中!
只可惜……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收獲。
“此事是兒子錯算了。”
富察老爺擺了擺手,“一個女人罷了,暫且不去管他……當務之急,應該是那些怨聲載道的鹽商。”
江寧織造以院費的形式,從鹽商的利潤中提取銀元,引起兩淮鹽商的不滿。
可殊不知,這些鹽商丟得不過是蠅頭小利,損失嚴重的……其實是巡鹽御史富察赫德!
富察赫德與鹽商勾結,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本這些腌臜還能在兩方的墨守成規下相安無事,但隨著鹽商失控,富察赫德也跟著一塊兒焦頭爛額。
富察老爺以為這才是富察赫德該費心的當務之急,卻不想富察赫德長嘆搖頭,“父親可知……這‘院費’是馬宮裁的主意。”
富察老爺一怔,隨即不屑地哼笑出聲,“不是說……她跟曹颙的關系匪淺,沒準是得了他的指點。”說著,富察老爺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一個女奴罷了,你當真以為能翻出多大的風浪?”
富察赫德想了想,謙遜地朝富察老爺拱手,“父親教育的是。”
“皇上過兩日就會抵達江寧,抓緊時間收拾好鹽商的爛攤子。”
富察老爺下了通牒,富察赫德不敢馬虎應對,只得先將馬宮裁一事拋諸腦后。
只是……讓這對父子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不屑一顧的馬宮裁,在康熙第五次南巡之時大放異彩,不僅獲得了在江寧織造局的議事權利,還升為織造局的織造管工!成為他們在江南的一大心腹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