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
青峰縣城沐浴在雨后清新的空氣中。
聯合工作組的辦公地點設在縣委招待所三樓。
此時,會議室里彌漫著一種與初來時截然不同的氛圍。
張定坤坐在主位,面前攤開著厚厚一摞調查材料。
他手里夾著煙,眉頭緊鎖,但眉宇間那股凌厲的煞氣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震動。
“三天。”
張定坤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環視著圍坐在長桌邊的組員們。
“工作組進駐青峰縣三天,開了六場座談會,隨機走訪了三個鄉鎮、八個村、超過五十戶簽約藥農。”
他頓了頓,拿起一份報告:
“核查了扶貧資金臺賬,審計抽查項目未發現重大違規。”
“合作社簽約名單真實有效,走訪中絕大多數農戶對政策落地表示滿意,對前景抱有期待。”
“關于所謂‘強迫簽約’和‘收購不兌現’,除了柳林村那個五保戶楊老歪的個案,工作組未發現系統性證據。”
他將報告輕輕放下,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至于那個‘深扒哥’……”
張定坤眼中閃過一絲冷芒。
“據省廳網安部門最新協查通報,其人已失聯。直播所用身份信息和關聯賬號均指向偽造,初步判斷,這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旨在抹黑我省縣域經濟改革成果的惡意輿情攻擊!”
會議室內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明白這個結論的分量。
“所以。”
張定坤的目光變得異常凝重,最終落在了坐在長桌另一端的鄭儀身上。
“鄭儀同志。”
他站起身,語氣莊重。
“我代表省委聯合工作組,正式通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青峰縣委縣政府在發展特色產業、推動‘青峰模式’改革試點過程中,方向正確,措施得力,成效顯著!”
“網上傳播的所謂‘造假騙局’,查無實據,系惡意污蔑!”
“對于青峰縣在改革探索中出現的一些具體困難和個別特殊困難群體幫扶不到位的問題,工作組將如實向省委報告,并提出建議,幫助你們改進工作!”
鄭儀緩緩站起身。
臉上沒有太多激動的神情,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凝重。
“感謝工作組的辛勤工作和公正結論!青峰縣委縣政府一定深刻反思不足,全力整改落實!”
散會后,縣委招待所前。
張定坤站在車旁,手里夾著一根點燃的煙,煙霧在晨光中裊裊升起。
“鄭書記。”
張定坤罕見地主動招呼,聲音比來時柔和了許多。
鄭儀快步走來,晨光給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
“張書記,您找我?”
張定坤深深吸了一口煙,目光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巒:
“你知道我這次來之前,省里是什么情況嗎?”
鄭儀安靜地站著,沒有接話。
“輿情炸鍋的那晚,省委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會上分成兩派,一派認為‘青峰模式'問題嚴重,必須嚴查;另一派力保你鄭儀,認為這是有人故意抹黑。”
張定坤吐出一口煙圈,眼神復雜。
“兩派爭得面紅耳赤,最后是徐省長拍了桌子,說了一句話。”
他轉向鄭儀:
“他說:‘我相信鄭儀這個同志,相信他經得起檢驗!'“
鄭儀眼神微動,但很快恢復平靜。
“后來呢?”
他輕聲問。
“后來就是你知道的,派了我和老劉來。”
張定坤掐滅煙頭。
“但臨行前,徐省長又單獨找了我。”
“他怎么說?”
張定坤看著鄭儀的眼睛:
“他說:‘老張,我要你查清的不只是問題,更要查清鄭儀這個人。他到底是把'青峰模式'當作晉升的臺階,還是真心實意為老百姓謀出路。這一點,比什么都重要。'“
鄭儀沉默良久,終于開口:
“張書記現在有答案了嗎?”
張定坤忽然笑了,那張常年嚴肅的臉上,浮現出罕見的溫和:
“答案不在我這兒,在柳林村那些冒雨按手印的鄉親們心里。”
他拍了拍鄭儀的肩膀:
“年輕人,路還長。記住徐省長那句話——‘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到了,老百姓會記得你;做不到,再大的名聲也是虛的。”
劉建華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老張,車準備好了!”
張定坤點點頭,最后看了鄭儀一眼:
“回去吧,不用送了。青峰縣這一攤子,夠你忙的。”
車隊緩緩駛離縣委大院。
鄭儀站在原地,晨風拂過他的發梢,遠處的山巒籠罩在金色的光暈中。
高琳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旁:
“書記,剛剛接到消息,市網信辦已經對'深扒哥'及其背后團隊啟動調查,初步發現他們接受境外NGO(非政府)組織資助,涉嫌故意制造、傳播虛假信息。”
“嗯。”
鄭儀只是簡單應了一聲,目光依舊追隨著遠去的車隊。
“還有,市委唐書記秘書來電話,說唐書記想請您明天去市里一趟,當面匯報這幾天的情況。”
鄭儀收回目光,嘴角微微上揚:
“看來,有人坐不住了。”
他轉身向縣委大樓走去,腳步沉穩有力:
“告訴唐書記,我明天準時到。另外,通知賀錚和林姝,下午三點,常委會議室,我們研究一下如何進一步加強扶貧項目監管和輿情應對。”
“是,書記。”
高琳快步跟上,又想起什么:
“對了,楊老歪那個侄子楊樹根,剛才在縣委門口等了好久,說要當面向您道歉。”
鄭儀微微一怔,隨即點頭道:
“讓他到我辦公室吧。”
縣委大樓,三樓。
楊樹根被高琳引進來時,局促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粗糙的手指緊緊攥著一頂舊布帽,鞋底還沾著柳林村特有的紅泥。
“鄭、鄭書記......”
他站在門口,黝黑的臉上寫滿了惶恐和愧疚,喉嚨里像是堵了什么東西,聲音干澀發緊。
鄭儀從辦公桌后起身,走到他面前:
“樹根同志,坐。”
楊樹根盯著光潔的地板,又低頭看看自己沾滿泥的膠鞋,愣是沒敢動。
高琳貼心地拿來了幾張報紙墊在沙發前:
“坐這兒吧,沒關系。”
楊樹根這才小心翼翼地挨著沙發邊沿坐下,腰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
“鄭書記,我......”
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我對不起您!我二叔那個老糊涂差點害了您!害了合作社!害了全村!”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高琳嚇了一跳,鄭儀卻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扶住楊樹根結實的臂膀:
“起來說話。”
楊樹根不肯起,額頭抵著地板,聲音哽咽:
“要不是您,我們村現在還在吃救濟糧!可我二叔那個老混蛋......”
“先起來。”
鄭儀手上加了力道,硬是將這個大男人拉了起來。
“你二叔的事,不怪你。”
楊樹根抬起頭,眼眶通紅:
“可工作組都來了!我聽說省里的大官都驚動了!”
鄭儀示意高琳倒茶,自己則在楊樹根對面坐下:
“工作組來是好事。有問題就查,查清了才能讓'青峰模式'走得更遠。”
茶水冒著熱氣,鄭儀親手將茶杯推到楊樹根面前:
“喝口水,慢慢說。”
楊樹根雙手捧著茶杯,熱度透過粗糲的掌心傳來,似乎給了他一絲勇氣:
“鄭書記,其實......其實我二叔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低下頭,聲音低沉:
“我爹死得早,是我二叔把我拉扯大的。那時候他勤快,有股子不服輸的勁兒,帶著我開荒種地......”
茶杯在他手中微微發顫:
“后來......后來村里遭了災,他去鎮上要救濟,被人當皮球踢來踢去,最后被打斷了腿......”
鄭儀目光微動。
“從那以后,他就變了。”
楊樹根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說,種地沒用,勤快沒用,當老實人更沒用......”
楊樹根的話音落下,辦公室里一時寂靜無聲。
鄭儀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目光低垂。
半晌,他抬起頭,眼神已是一片清明:
“樹根同志,你先回去照顧你二叔。告訴他,縣里會派人專門幫扶他,治好他的腿。”
楊樹根猛地抬頭,眼睛瞪得老大:
“鄭書記,您......您還愿意管他?”
鄭儀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楊樹根:
“當年是誰打斷了他的腿?”
楊樹根的聲音陡然低沉:
“是......是鎮上原來的民政所長,叫馬紅軍。”
鄭儀的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馬紅軍。
正是那個被他送進監獄的前交通局局長。
原來冥冥之中,這些人的命運早就糾纏在了一起。
“他現在在牢里。”
鄭儀轉過身,聲音平靜卻堅定。
“但該還的債,一分不能少。我會讓民政局特事特辦,把你二叔列為重點幫扶對象,醫藥費全免。”
楊樹根的眼眶瞬間紅了,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撲通一聲又要跪下,被鄭儀一把扶住:
“別這樣。回去告訴你二叔,政府欠他的,現在還。但他也得答應我,從今往后,好好過日子。”
楊樹根連連點頭,眼淚再也控制不住,順著黝黑的臉頰滾落:
“鄭書記......我......我替老楊家謝謝您!”
送走楊樹根后,辦公室重歸寧靜。
高琳輕輕關上門,轉身時發現鄭儀依舊站在窗前,背影罕見地顯得有些孤寂。
“書記......”
高琳欲言又止。
鄭儀沒有回頭,聲音低沉:
“高主任,你說,我們這些當官的,有時候是不是太......聰明了?”
高琳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鄭儀是在反思對楊老歪的“棋子”態度。
“書記,您當初留著他,也是為了應對今天的局面。”
高琳斟酌著詞句。
“一個地方若太干凈了,反而讓人懷疑。有時候,就得留這么一兩個‘問題戶',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若非如此,工作組突然抽查,我們連個緩沖都沒有。”
鄭儀轉過身,目光嚴肅:
“可他是個人,不是棋子。”
高琳沉默。
鄭儀走回辦公桌前,拿起那份楊樹根留下的、皺巴巴的醫院診斷書,上面清楚地記載著楊老歪雙腿骨折后未得到妥善治療留下的后遺癥。
“我們總說‘為人民服務',可真正到了做事的時候,又習慣性地把老百姓當作達成目的的工具。”
鄭儀的聲音罕見地帶著一絲自嘲:
“這一課,我鄭儀記下了。”
他拿起內線電話:
“幫我接民政局王局長......對,現在。”
高琳識趣地退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當天下午,縣委常委會上,鄭儀提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提議:
“我建議,在全縣范圍內開展一次‘困難群眾清零行動'。”
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常委:
“不是走過場,不是填表格,而是實打實地走進每一個像楊老歪這樣的特殊困難戶家中,聽他們的訴求,解決他們的實際問題。”
會場一片寂靜。
“我知道,這類人往往最難纏、最不講理、最讓人頭疼。”
鄭儀的聲音不疾不徐:
“但正是這些人,才能真正檢驗我們的群眾工作做沒做到位。”
劉希第一個反應過來:
“鄭書記說得對!以前我們扶貧考核總盯著平均數、覆蓋率,卻忽視了那些'刺頭',結果埋下了隱患。”
林姝若有所思:
“其實楊老歪這樣的個案,如果處理好了,反而會成為我們工作最好的證明。”
賀錚撓了撓頭,實話實說:
“可是書記,這些人很多都是積年累月的'老油條'了,有的甚至是故意找茬......”
鄭儀的目光變得銳利:
“那又如何?”
“他刁難,我們就不管了?他耍無賴,我們就放棄了?”
鄭儀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
“同志們,我們黨的干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勢利了?對聽話的、能出政績的群眾就笑臉相迎,對難纏的、有問題的群眾就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