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考斯特駛出高速收費口,匯入寬闊的迎賓大道時,鄭儀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象,感覺自己仿佛從一片泥沼拔身,驟然闖入了一個冰冷而強大的鋼鐵叢林。
與臨海那種裹著溫情面紗的壓抑、明州風暴過后的死寂截然不同。
這里撲面而來的,是一種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效率感與壓迫感。
八車道的大道車流如織,卻秩序井然,鮮有鳴笛,只有輪胎摩擦路面的低沉嗡鳴,匯成一股永不停歇的聲浪。
道路兩側,是密集如林的摩天大樓。
巨大的玻璃幕墻在午后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冷光,如同無數雙冰冷的眼睛,漠然俯視著蕓蕓眾生。
嶄新的高架橋如同巨龍的骨架,在城市上空縱橫交錯。
巨大的廣告牌占據了所有視覺制高點,內容不再是臨海的“安居樂業”,而是“澤川·未來之芯”、“龍灣新區·全球灣區新地標”、“星耀集團·與城市共成長”這樣的宏大標語。
空氣里彌漫著尾氣、新漆和一種無形的、屬于金錢與野心急速蒸騰的氣息。
鄭儀靠坐在窗邊,沒有像在臨海那樣試圖搜索什么。
他的眼神沉靜,帶著一種經歷了淬煉后的審視。
不再是憤懣,不再是那種對“規則”近乎天真的期待,也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
而是一種……理解。
一種對權力運作規則更深刻、更冰冷的理解。
在臨海,他見識了唐駿用“穩定”鑄成的堡壘,明白了“位置”可以如何凌駕于規則之上。
在這里,在澤川,他即將面對的,恐怕是一種更加龐大的、根植于高速發展本身、并將這種發展轉化為絕對權威的“勢”。
車子駛入市中心,最終在一座風格低調內斂、卻處處透著奢華質感的老牌五星級酒店前停下。
“羅教授,各位領導,一路辛苦了。”
一位穿著深色行政夾克、約莫四十歲出頭、眼神嚴肅而沉穩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身后跟著一位笑容得體、略顯拘謹的副市長。
“這位是澤川市委秘書長,周正同志。這位是張副市長。”
趙波在一旁低聲介紹。
市委秘書長!
鄭儀心頭微凜。
在臨海,他們見的只是常務副市長。
在澤川,直接派出了市委秘書長周正!
這是市委書記李天為真正的左膀右臂,是核心決策圈成員,是代表李天為意志的第一層屏障!
“周秘書長,張市長,勞煩了。”
羅教授微笑著與兩人握手。
“羅老太客氣了。”
周正的聲音不高,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
“李書記在外有重要會議,特別囑咐我,一定要接待好、服務好羅老和省里調研團的各位同志。在澤川期間,有任何需求,請直接跟我聯系。”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的廢話。
開口就抬出李天為“特別囑咐”,既顯示了規格,又暗示了主人那無遠弗屆的存在感。
那句“有任何需求直接聯系我”,更是明確劃定了對接的層級,他是唯一的通道。
“李書記費心了。”
羅教授點點頭。
“按調研計劃安排就好。”
“已經安排妥當。”
周正側身,引著眾人進入大堂。
“房間在16層,海景行政房。午餐稍作休整后,在二樓‘觀海廳’,市委張市長會簡要匯報下午的行程安排。”
一切都如同精密運行的齒輪。
沒有高調的歡迎橫幅,沒有成群結隊的陪同人員,卻從下車的那一刻起,就被一種無形的、密不透風的程序感所包圍。
效率、秩序、距離,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鄭儀拖著行李箱,跟在后面,打量著這間酒店。
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冷光,空氣中飄著高級香氛的味道。
前臺辦理入住的服務員,笑容標準,動作嫻熟,眼神卻平靜無波。
這不是熱情,而是高度職業化的流程執行。
他拿到了房卡,1608。
推門進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蔚藍的海灣和對岸一片正在如火如荼建設中的巨型工地。
塔吊林立,密密麻麻如同鋼鐵森林。
那就是“龍灣新區”。
房間的裝修低調奢華,配置頂級。
鄭儀放下行李,走到窗邊。
他的目光越過繁華的海岸線,投向那片喧囂的工地。
那里是澤川未來的心臟,也是風暴的核心。
不再是工人絕望的眼神,不再是基層黑惡的盤剝。
這里,是資本的盛宴,是權力的交鋒,是GDP的競速場!
他眼中原有的憤怒與迷茫,正在被一種更深邃的東西取代。
他開始真正理解羅教授的話:
權力本身冰冷沉默。
賦予它意義、定義它的邊界的,永遠是坐在位置上的人!
何偉、于浩、劉大疤瘌、唐駿……他們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掙扎、偽裝、妥協或主宰。
而澤川的李天為,這位尚未露面卻已將意志滲透到城市每個毛孔的省委常委、市委書記,他選擇了什么?
鄭儀看著那片鋼筋水泥的森林,仿佛看到了一個由金錢、權力、發展主義共同澆筑的龐大祭壇。
他不再是那個渴望用規則去丈量世界的“政治家”。
他正在成為一個觀察者、分析者、評估者,一個嘗試理解、并思考如何在“權力者”設定的棋盤上落子的……
初步的權力學者。
手機輕微震動了一下。
鄭儀收回目光,拿起手機。
屏幕上,是趙波發來的簡短信息:
“下午三點,發改委徐主任匯報,重點在龍灣新區。星耀集團杜維明下午五點座談,晚上他設宴。秘書長周正會全程陪同。”
鄭儀的手指在冰涼的屏幕上敲擊:
“收到。”
沒有疑問,沒有多余的情緒。
他放下手機,轉身走向浴室。
該洗去風塵,準備進入戰場了。
澤川的博弈,不是明州的霹靂手段,也不是臨海的無力下沉。
這里是規則之上的規則,是速度中的平衡。
而他,需要以全新的視角,去審視、去評估、去在這盤由頂級棋手主導的對局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和作用。
午餐是在酒店二樓的“觀海廳”。
一個中型包間,視野極佳。
菜品精致考究,道道都是功夫菜,卻絲毫不顯奢華張揚,完全卡在公務接待的標準線上。酒水是上等的本地干紅和礦泉水。
作陪的是市委秘書長周正、副市長張明宇、發改委主任徐有成,還有市委政研室主任。
羅教授、老李、鄭儀、趙波、薛敏。
周正作為主陪,話語不多,禮節周到,引導著話題方向。
張明宇副市長介紹了下午的行程安排。
“下午三點,在市委2號樓會議室,由我們市發改委徐主任,向羅老和各位領導詳細匯報澤川市,特別是龍灣新區的規劃發展情況。”
“四點左右,前往龍灣新區規劃展示館參觀。”
“五點鐘,前往星耀集團總部,與杜維明董事長及集團高管進行座談交流。”
“晚上,杜董事長在集團旗下的‘觀瀾會所’略備薄宴,歡迎羅老和各位領導。”
徐有成接過話頭,聲音不高,語速平緩:
“羅老,龍灣新區是李書記親自擘畫、澤川未來發展的核心引擎,也是我們匯報的重點。希望能得到羅老和各位專家的寶貴指導。”
“徐主任是龍灣新區規劃的操盤手之一,最有發言權。”
周正補充了一句,算是定了調。
羅教授微笑點頭:
“我們這次來,就是來學習澤川的高速發展經驗的。龍灣新區是重中之重,很期待徐主任的分享。”
午餐在一種高度理性克制的氛圍中進行。
席間話題圍繞澤川的整體發展態勢、經濟數據、招商引資成果展開,聽起來振奮人心。
徐有成偶爾補充幾個關鍵數據,精準無誤。
周正則像定海神針,偶爾插一兩句,引導方向,確保話題不偏。
鄭儀默默吃著東西,留意著每個人的神態。
副市長張明宇稍顯局促,更像一個執行者。
政研室主任全程賠笑,幾乎沒說話。
徐有成的眼神深處,帶著一種屬于技術官僚的沉穩與自信。
周正……則是一種深不可測的平靜。
鄭儀知道,周正的目光看似溫和,實則一直在打量著所有人。
他在收集信息,也在無聲地宣告著李天為的存在。
午餐結束,各自回房午休。
鄭儀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
屏幕上是他昨晚整理完的臨海調研報告初稿。
文檔標題是:“臨海市產業結構轉型與工人權益保障問題初步調研報告”。
他握著鼠標,光標在標題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新建了一個空白文檔。
雙手放在鍵盤上。
片刻后,他敲下了新文檔的標題:
“澤川市龍灣新區開發模式觀察與風險評估——基于初步調研的思考”。
下午三點整,市委2號樓三層,會議室。
這里裝修風格比市政府那邊更顯莊重嚴肅,巨大的落地窗將外面的人工湖景框成一幅畫。
橢圓形的深色實木會議桌光可鑒人。
羅教授居中,老李、鄭儀、薛敏分坐兩側。
對面,是周正、張明宇副市長、發改委主任徐有成,以及幾位負責記錄的政研室人員。
徐有成站在投影幕布前。
他四十多歲,穿著合身的深色西裝,臉上帶著一種長期處理復雜數據、掌控宏觀局勢養成的冷靜和自信。
“羅教授,各位領導。”
徐有成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穩,吐字清晰,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受市委、市政府委托,我向各位匯報澤川市經濟社會發展情況,重點介紹龍灣新區的規劃建設。”
投影亮起。
沒有花哨的動畫,沒有煽情的音樂,只有最硬核的數據和圖表。
“澤川市2023年GDP總量,萬億元,同比增長7.9%。”
第一行數字跳出來,如同一個沉甸甸的秤砣,砸在桌面上。
“固定資產投資總額,同比增長13.2%。其中,工業投資增長15.7%,高技術制造業投資增長26.5%。”
“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
“外貿進出口總值……”
一項項亮眼到令人炫目的數據,被他清晰而穩定地吐出來。
鄭儀看著那些飛速滾動的數字。
它們代表了財富、速度、規模,代表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碾壓性的力量。
徐有成沒有停頓,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龍灣新區,作為澤川未來二十年發展的核心承載地,規劃面積188平方公里。”
“目前已引進世界500強企業區域總部或研發中心21家。”
“引進超百億級產業項目8個。”
“簽約金融機構區域總部15家。”
“基礎設施建設累計投入……”
又是一連串巨大的數字。
“新區的戰略定位是:全球資源配置樞紐,科技創新策源地,高端產業集聚區,生態宜居典范區。”
他切換了一張圖表。
“我們創新采用了‘市場主導、政府引導、多元參與’的開發模式。”
“由市級層面統一規劃、統一收儲核心區域土地。”
“通過引入具有強大資金實力和開發運營經驗的頭部企業(如星耀集團)作為戰略合作伙伴,負責一級開發、基礎設施建設和部分核心項目開發。”
“市屬平臺公司負責協調、服務和必要的政策性投入。”
“同時,積極引入社會資本參與……”
徐有成的語速不急不緩,邏輯鏈條極其嚴密。
從戰略目標,到實施路徑,到資金保障,到產業導入,環環相扣,無懈可擊。
仿佛龍灣新區是一部已經設計好、并正在完美運轉的精密機器。
他甚至提到了風險管控:
“對于開發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資金鏈風險、政策風險、市場風險,我們建立了四級預警機制和應急處置預案,確保項目平穩推進。”
鄭儀在筆記本上記錄著。
徐有成的匯報,完美得像教科書。
但鄭儀腦中浮現的,卻是臨海前進廠那幾臺“空轉”的機床,是明州文化園空蕩蕩的新城。
在這里,龍灣新區這幅宏偉藍圖,真的是建立在堅如磐石的根基上嗎?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投影幕布上那些代表投資額、項目數的巨大柱狀圖。
它們的根基,是什么?
“在發展的過程中,我們也清醒地認識到存在一些階段性挑戰。”
徐有成的語調終于有了一絲極其輕微的、公式化的“謙遜”。
“比如,新老動能轉換的陣痛期尚未完全結束,部分傳統產業轉型升級壓力依然較大。”
“比如,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公共服務配套、人才住房保障等方面存在短板。”
“再比如……”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屏幕上某個區域掃過。
“部分歷史遺留問題,如個別區域的征遷補償安置工作,由于情況復雜、時間跨度長,還在依法依規、積極穩妥地處理中。”
鄭儀注意到,徐有成在說“征遷補償安置”這幾個字時,語速似乎比平時快了零點幾秒。
“但我們堅信,在省委省政府和市委的堅強領導下,堅持發展是硬道理……”
后面的話,是標準的官話套話,是鄭儀在無數匯報中都能聽到的。
匯報結束。
羅教授照例提了幾個技術性的、關于開發模式創新、產業導入梯度的問題。
徐有成對答如流,所有數據張口就來。
周正秘書長坐在旁邊,面帶微笑,眼神平靜。
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