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平常不過的工作日下午。
省委政研室的辦公室里,空調發出均勻的低鳴。
鄭儀正對著電腦屏幕,斟酌著一份關于優化營商環境第三方評估機制的報告措辭。
旁邊的紫砂壺里泡著毛尖,茶香裊裊。
桌上的紅色座機,突兀地響了起來,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脆。
鄭儀目光從屏幕移開,瞥了一眼來電顯示——內線,一串簡短的、只有內部人員才知曉的號碼前綴。
心頭微微一動。
這個號碼,通常只通往一個方向。
他拿起話筒:
“喂,你好,政策研究室鄭儀。”
“鄭同志啊?!?/p>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沉穩溫和,卻又透著不容置疑正式感的中年男聲,正是省委組織部干部一處的王處長。
“在忙呢?”
“王處您好,不忙,您指示?!?/p>
鄭儀坐直了身體,語調平穩。
“沒什么指示?!?/p>
王處長笑了笑,那笑聲隔著電話線也帶著組織部門特有的分寸感。
“有這么個事,跟你通個氣。省委決定,秋季中青年干部培訓班馬上就要開班了。部里經過研究,報省委領導同意,決定派你去參加這次為期三個月的學習?!?/p>
消息來得并不算特別意外。
中青班是培養后備干部的“黃埔”,是晉升前的重要臺階。
以他的學歷、資歷,尤其是經歷過澤川那種特殊“歷練”,進入這個名單是遲早的事。
但當通知真的落下來,一股久違的熱流還是瞬間涌上心頭,沖擊著這兩個月刻意營造的平靜。
“是!感謝組織的信任和培養!”
鄭儀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應有的激動。
“嗯?!?/p>
王處長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語氣更和緩了些。
“這次機會很好,授課的都是頂尖的專家教授,內容也很實,省委主要領導同志也會去講課。要沉下心來,好好學,好好思考?!?/p>
“我明白,王處,一定珍惜機會,努力學習!”
“學習任務不輕?!?/p>
王處長的聲音放低了一點,像是拉家常,卻又帶著某種提醒。
“不過嘛,家庭情況組織上也了解。秦研究員現在月份不小了,是吧?學習期間的管理還是嚴格的,但有特殊情況,該請假也可以按程序請假。省黨校那邊我們也會打好招呼?!?/p>
“謝謝王處關心!”
鄭儀心頭一暖,組織上的關懷總是如此細致而及時。
“我愛人這邊,我們會安排好的?!?/p>
“那就好?!?/p>
王處長又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最后說。
“正式通知和報到材料,明天會送到你們研究室。做好準備吧,鄭同志。”
電話掛斷。
“嘟…嘟…”
的忙音在聽筒里響起。
鄭儀慢慢放下電話,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微麻的感覺。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省委大院的綠化和遠處的城市天際線在夏日的陽光下顯得寧靜而開闊。
三個月。黨校。中青班。
這三個詞組合在一起,意味著一條清晰可見、通往更高平臺的階梯已經鋪到了腳下。
這不僅僅是一次學習,更是組織上最明確的認可和最有力的信號。
意味著他鄭儀的名字,正式進入了更核心的視野。
省發改委、重要地市的某個常委副職、或是其他更關鍵的廳局……無數可能在他腦中飛速掠過,帶著權力的重量和一種令人戰栗的誘惑。
胸腔里,沉寂了兩個月的某種東西,被這個電話猛地點燃了。
那是在澤川茶室里被李天為目光點燃過的野望,是面對風暴時既恐懼又渴望靠近核心的復雜心緒。
黨校,那是更高層面、更核心圈子的預備舞臺。
然而,就在這灼熱的野望升騰的瞬間,他腦海里清晰地浮現出秦月的樣子。
她靠在床頭,因為孕吐臉色微微發白的樣子。
她夜里翻身困難,需要他輕輕托著腰才能挪動的樣子。
還有預產期……秦月的預產期就在明年一月初。
而中青班,通常是九月開學,十二月結業。
時間上……
狂喜與焦慮,像兩股截然相反的熱流,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撞擊著。
他需要這場學習,需要這個臺階。
錯過了這次,下一次機會何時再來,變數太多,一步落后,可能步步落后。
他太清楚體制內這條晉升之路的規則。
可他更清楚自己對秦月的承諾。
孕晚期行動不便,情緒起伏,需要丈夫在身邊;臨產時的恐懼和無助,需要他在門外守候;孩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他不想缺席。
那是他的骨血,是他和秦月共同創造的、最珍貴的生命。
他承諾過要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
他需要冷靜,需要和秦月商量。
晚飯的餐桌上,氣氛微妙。
清蒸鱸魚,炒時蔬,排骨湯,都是鄭儀按營養食譜做的。
秦月胃口似乎比中午好了一些,小口吃著米飯。
“下午……組織部王處來電話了?!?/p>
鄭儀夾了一塊最嫩的魚肚肉放到秦月碗里,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常。
秦月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哦?什么事?”
“通知我去參加秋季省委黨校的中青班,三個月?!?/p>
鄭儀放下筷子,注視著妻子的眼睛。
秦月的動作頓住了,長長的睫毛垂了一下,隨即又抬起來,眼中沒有驚訝,反而有一種了然和。
“這是好事??!”
她語氣輕快起來,嘴角揚起笑意。
“終于來通知了?我就說嘛,你從澤川回來,又勤勤懇懇寫了那么多高質量報告,組織上肯定看得見?!?/p>
“可是……”
鄭儀喉嚨有些發緊,后面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可是什么?擔心我?”
秦月放下碗筷,伸手覆上鄭儀放在桌面的手背,掌心溫熱。
“預產期不是還有四個多月嗎?等你學完回來,時間正好?!?/p>
她頓了頓,聲音更柔和也更堅定。
“你放心去。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結實著呢。跟媽說一聲就好了,等你開學前她就搬過來住,有她在,你還不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p>
“可是孕晚期……”
“孕晚期怎么了?”
秦月打斷他,語氣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蠻橫”。
“不就是行動慢點嘛。有媽照顧我日常,你周末要是能請假就回來看看我們,不能也沒關系,每天打打電話視頻就行了。學習是大事,還是中青班!多少人盼都盼不來這個機會。不能因為我耽誤了?!?/p>
她反握住鄭儀的手,眼神亮晶晶的,帶著一種鄭儀熟悉的、屬于中科大那個獨立聰慧女生的光彩: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鄭儀,我也希望你好。你的抱負,你的能力,值得更大的舞臺。去做你該做的事,家里的事,交給我和媽?!?/p>
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暖流,瞬間融化了鄭儀心中大半的焦慮和愧疚,卻又讓那殘余的部分變得更加沉重。
他張了張嘴,那些擔憂的話終究沒能再說出來。
秦月已經把所有的難處都想到了,并且用最堅決的態度告訴他:這不是問題。
他只能用力回握住妻子的手,指尖感受著她脈搏的跳動,喉頭有些發堵:
“辛苦你和媽了……”
“這有什么辛苦的?!?/p>
秦月抽回手,拿起筷子,故作輕松地戳了戳碗里的米飯。
“等你學成歸來,高升了,我和寶寶就跟著你享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