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吃著呢?”
堂屋內,陳向前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見到所有人都在的時候重重地吐了口氣,笑著走到幾人前面,道:“周副局長也在啊?您這是……”
說話間,他還看了一眼正抱著個比她腦袋還大的碗,用滿是好奇的目光看著他的閆酥月。
陳落微微怔神,隨即連忙起身從旁邊拉了一張凳子放到了旁邊兒,道:“大爺,坐下一起吃點兒?”
說完,他也不等陳向前回應,便對著旁邊的小英道:“閨女,去給你三爺爺拿碗筷。”
小英脆聲應了下來,便滋溜一聲從椅子上跳了下去,飛快地朝著廚房跑了過去。
直到小英出了堂屋,陳向前才哭笑不得地開口道:“小落,我吃過了,這次過來是找你有點兒事兒,不過我看你現在正忙,所以……要不我等會兒再來?”
此話一出,陳落手上的動作凝固了下來,甚至就連他的眉頭都不由得皺起,因為他很清楚,一般情況下陳向前絕對不會這么和他說事兒,尤其是剛才他可是清楚的聽到陳向前的腳步有多急。
不過很快他便反應了過來,笑著道:“不用,周副局也不是外人,這位是閆酥月,閆曉天的妹妹,也是我妹妹,所以有啥事兒大爺你直接說就是了,畢竟咱行得端坐得正,也沒啥見不得人的不是?”
陳向前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這時,梁曉燕忽然笑著道:“大爺,要不還是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也是一樣的。”
周立民雙眼閃爍,剛想開口離開,但還沒等他有所動作,便被陳落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這時,坐在那里的閆酥月忽地湊到小玲的耳邊低聲道:“玲玲,你爸爸口中的大爺是什么意思呀?這個叔叔是你爸爸的爺爺嗎?”
小玲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畢竟在她的認知中,大爺這個稱呼就是大爺啊,難道還有別的什么意思嗎?
還有,為什么這個姑姑會這么問?難道她們那邊都不這么叫的嗎?
不過小玲到底善良,所以還得耐著性子道:“大爺就是爸爸的爸爸的哥哥的意思。”
這個好似繞口令一般的回答直接讓閆酥月那本就不怎么靈光的腦子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爸爸的爸爸的哥哥?
這都什么和什么啊?
隨著陳向前的加入,餐桌上的氛圍多少變得有些不太一樣,最主要的是閆酥月整個人拘束了不少,再加上陳向前的心里有事兒,所以聊天也聊的口不對心。
半個小時后,周立民以局里還有事情的理由率先提出了告辭。
不過身為副局長,還是這次接待的主要負責人,他還是按著慣例問了閆酥月一句是不是要跟他回市里面。
面對著周立民的問題,閆酥月想都沒想便直接拒絕了,畢竟她在內地這邊,可就只有陳落和梁曉燕這對夫妻才是朋友,或者說親人,至于其他人……
她可沒興趣去重新交朋友,最主要的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內地,只有陳落兩口子才能帶給她安全感。
院子外面,周立民走到車子前面,再次抽出根煙遞給了陳落:“小落啊,前面我跟你說的事兒你稍微上點兒心,不用你擔什么責任,只需要維持好你們現在的感情就行,拜托了,就當是做哥哥地求求你。”
滋啦……陳落隨手劃動火柴,點燃了香煙,這才道:“我只能說不會得罪人,至于剩下的,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路上慢點兒,注意安全。”
“那就成,走了,有什么事兒直接給我打電話……”
說到這個,已經拉開車門的周立民忽地退了回來,抬頭看了一眼陳落院子的上方,道:“小落,要不要在家里面裝個電話?這樣有啥事兒也好直接聯系?”
此話一出,陳落整個人都愣住了。
前世因為那場突然的悲劇的原因,他早早就離開了家,后來也大多都是一個人行走于外,再加上他們公社本身就比較窮,所以對于電話入戶這種事情,他還真不怎么清楚。
因此,在短暫的沉吟后,他疑惑地問了句:“現在私人可以裝電話嗎?”
這個問題瞬間讓周立民傻眼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陳落,好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似的。
良久,周立民才狠狠地抽了兩下嘴角,道:“你這個問題問得……還真是讓我沒辦法回答,你就說裝不裝吧。”
“裝!”
看到周立民那副看傻子似的表情,陳落就知道自己問了個極其愚蠢的問題,不過他到底經歷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心志還是很堅定的,或者說他的臉皮還是很厚的。
所以,僅僅只是尷尬了不到兩秒鐘后,他便氣定神閑的點了點頭。
周立民長長地吐了口氣:“那行,剛好你們村長也在這里,你到時候打個條子,讓他遞到公社,我再跟你們公社這邊打個招呼,爭取就在這兩天把電話扯到你家里,就這樣,走了啊。”
送走了周立民后,陳落不由得笑了出來,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院子,低聲道:“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沒想到重活一世,我竟然能在這個年頭兒裝電話了,還真是……”
“什么裝電話?咱們家要裝電話了嗎?”
陳落話音未落,旁邊便忽地傳來了梁曉燕疑惑的聲音。
微微怔神,隨即陳落將腦子里那些古怪的念頭扔了出去,笑著道:“沒事兒,你咋出來了?”
梁曉燕見陳落不想多說,也沒有繼續追問,笑著道:“你出來這么久,我有些不放心過來看看,走吧,大爺還在屋子里等著你呢。”
“嗯,月月那丫頭呢?大爺不在意她?”
“月月跟小英她們回屋了,她從港島那邊帶了不少那邊的玩具,現在正跟幾個丫頭躲在里面玩兒著呢。”
說起閆酥月,梁曉燕似乎對這個妹妹的印象很好,嘴角一直帶著笑。
陳落雙眼閃爍,沒有多說什么,點了點頭便進了堂屋。
堂屋內,陳向前正抽著煙,看到陳落過來,連忙將煙袋鍋子里的煙絲磕了出去,道:“送走了?”
陳落點點頭,徑直走到陳向前的面前坐了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直接扔給了陳向前,這才道:“大爺,到底啥事兒?”
陳向前看了眼外面,確認沒人進來后,才神神秘秘地湊到陳落面前,道:“小落,你上次那個親子鑒定……會不會錯了?”
話音落地,陳落猛的瞪大了雙眼,直直地看著陳向前。
他發誓,關于第二份親子鑒定證明書的事情,除了他和梁曉燕,還有送過來的魏田外,絕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而且這還是關系著港島那邊,再加上他這個一等功臣,魏田這個縣局長絕對沒有那么大的膽子隨意的往外說。
所以……陳向前到底是怎么會產生這種想法的?!
陳向前還以為陳落被嚇住了,臉色復雜地抓了抓頭,然后繼續道:“小落,我不是懷疑科學啊,畢竟科學是嚴謹的對吧?只是這個事兒……他有蹊蹺,所以我就問問,你有沒有這種想法?比如……那個親子鑒定在做的時候出啥問題了?”
看著陳向前臉上的表情,陳落閉著眼睛沉默了足足接近三分鐘,隨后才猛地睜開雙眼,長吐一口氣,道:“大爺,你為什么會這么問?是不是中間出什么事兒了?”
陳向前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是我的老同學,他跟我提了一嘴,對了,我那個老同學的老伴兒是咱們公社衛生院的院長,這件事兒就是那個院長說的。”
轟!
聽到陳向前的解釋,陳落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衛生院……衛生院,他當時就想著到衛生院去查當年的事情,只是衛生院在那瘋狂的十年里,早已被毀得差不多了,甚至就連人都被抓得七七八八。
當年更是出現了轟動整個公社的衛生院縱火事件,當年年僅十五歲的陳落更是親眼目睹了那次的事件。
那場大火直接燒沒了小半個衛生院,現在的衛生院還是在原來的地址上面重新建起來的。
這也是為什么當時他沒有直接去衛生院查詢的原因。
可現在……陳向前卻忽然告訴他,當年衛生院還有人幸存了下來,并且成了現在衛生院的院長?
甚至聽陳向前話里的意思,那位院長很可能就是當年那場事件的直接參與人,最次也是目擊證人。
想到這里,陳落猛的吐了口氣,道:“大爺,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但我想見見那位院長,不知道方不方便?”
陳向前點了點頭:“行,我來安排,不過小落,你得做好心理準備,如果……我是說如果,那份親子鑒定真的是錯的,那……”
后面的話陳向前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陳落知道他的意思,無非就是如果親子鑒定錯了,那么云翠便是他的親生母親,懷胎十月,走過鬼門關將他生下來的,不管云翠以前有多少錯,現在她已經改了,陳向東他們也都付出了代價,那么他也就沒有必須再揪著以前的事情不放了。
本身現在陳落就對云翠和林殊芳沒有了什么太大的敵意,他之所以無法直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不過現在……這根刺似乎有希望能夠拔掉了。
因此,面對著陳向前那充滿渴求的眼神,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呼……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陳向前整個人都徹底放松了下來,笑著道:“好,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安排,咱們下午直接去衛生院,或者我讓他們晚上的時候來你這里一趟?”
現在的陳落一刻也不想等了,所以陳向前剛說完,他便搖頭道:“還是去衛生院吧,現在就走。”
有了決定之后的陳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的意思,如果不是不能飛,他甚至都要直接飛過去了。
梁曉燕下午還要去店里面看著點兒,所以也要跟著一起走。
只是讓陳落和梁曉燕沒想到的是,閆酥月這個嘴饞的大丫頭,竟然要留在家里和四個丫頭玩兒,完全沒有任何要去公社的意思。
不過這也好,家里有小英她們看著,閆酥月也不會有啥事兒,而且這位千金大小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去了公社也幫不了任何幫,與其讓她去店里面搗蛋,還不如留在家里來得省心。
……
一個小時后,公社衛生院,院長辦公室。
看著走進來的陳落和陳向前,劉蘭芳朝著陳向前笑了笑,道:“向前哥,我想跟小落單獨談談,你……”
話音未落,陳向前便輕笑著點了點頭:“沒事兒,我剛好到下面去做個體檢,你們聊著,完了直接讓人喊我就行。”
說完,他又看向了陳落,叮囑道:“小落,這事兒我知道比較離譜,但我希望不管發生什么,你都不要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更不要做出什么讓自己后悔的事情,明白么?”
陳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盡管還是有些不太放心,可陳向前現在也只能相信自己的自覺,再次朝著劉蘭芳點了點頭便拉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隨著砰的一聲關門聲傳來,辦公室內的光線都變得暗了幾分。
劉蘭芳并沒有第一時間和陳落說話,而是起身給陳落倒了杯水,當她將水放到陳落面前的時候,依舊不由的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二十六年前自己親手抱過的孩子。
她怎么都想不到,當年那個差點兒被調包的孩子,現在竟然能夠成長到這一步,兩次二等功,一次一等功,更是拿到了這個年頭兒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合法做生意的資格。
陳落也沒有急不可耐的詢問,就這么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前的劉蘭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足足十多分鐘后,劉蘭芳才重重地嘆了口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道:“陳落同志,首先,我先給你道個歉……”
聽著劉蘭芳的聲音,陳落緩緩抬頭,不等她說完便突然開口打斷了她:“劉院長,我想知道,這件事情你已經隱瞞了二十多年,為什么會突然間想要說出來?難道對你而言一直隱瞞下去,不是更好嗎?”
此話一出,劉蘭芳到了嘴邊兒的話生生的被她重新吞了回去,一張老臉瞬間被憋紅,大有上不來氣兒的感覺。
她想嗎?
她不想,因為她跟清楚,這件事情但凡說出去,只要陳落追究,她就逃不掉責任。
尤其是陳落如今的身份,更是帶給了她莫大的壓力。
但她真的快撐不住了,這段時間,她的失眠越來越嚴重,最近幾天更是完全睡不著,頭疼的她想要拿著自己的腦袋去撞墻。
原本她打算等半個月,只要陳落沒有追究,她就當這事兒沒存在過,可陳向蓮那個臭婊子卻像是一個不定時的炸彈似的梗在她的心里,讓她根本沒辦法和以前那樣裝著若無其事。
畢竟陳向蓮能來找她一次,就能來找她第二次,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云翠的變化,更讓她確認陳向蓮那個賤人肯定和云翠說了什么。
她不確定云翠知不知道當年是她重新將孩子給換了回去,所以……
她不等了,與其等著陳向蓮來引爆當年的事情,還不如她直接自雷,說不定還能取得陳落的原諒,她甚至已經做好了引咎辭職的心理準備,最起碼這樣她以后能睡個安穩覺。
而不是和現在這樣,整日里提心吊膽,說不定哪一天就因為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壓力選擇自我了斷。
作為從戰亂時期走過來的人,她不想死,更何況她現在兒女雙全,孫子孫女一大堆,日子不知道多好,她想活著,哪怕以后什么工作都沒有!
看著劉蘭芳臉上那變換不定的表情,陳落已然將她的心思變化猜了個七七八八。
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劉蘭芳忽地嘆了口氣,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道:“陳落同志,關于這個問題,我沒辦法跟你解釋,或許……只是因為我單純的怕了吧。”
“那就不問,說吧,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當年……”
劉蘭芳的眼神里閃過一抹回憶,而隨著她的解釋,陳落也大致捋順了當年的事情。
二十六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二年冬,云翠懷胎十月,到了臨盆的日子被匆匆送進了衛生院,恰巧,當時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也在同一天被送了進來待產,而那個女人的丈夫,是從四九城來這里工作的高干分子。
陳向東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這個消息,所以便在生產前跟攛掇著云翠要和對方的孩子調包,讓對方的孩子在這里受罪,讓他們老陳家的孩子去四九城里享福。
云翠起初并不同意,畢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直接送給別人,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去享福的,可哪個母親能忍受和自己親生孩子剛出生就分開的痛苦?
但也不知道陳向東和云翠說了什么,云翠同意了。
第二天,兩個女人一前一后的生下了兩個男孩兒,陳向東趁著夜里衛生院的人交班的時候,悄悄地將兩個孩子給換了。
可就在那個時候,陳向蓮突然找上了當時還僅僅只是個護工的劉蘭芳,并且給了劉蘭芳五萬塊(五塊)的酬勞,讓劉蘭芳在不透露事情的前提下,將兩個孩子重新換回去。
劉蘭芳的家庭條件很差,五萬塊對于當時的她而言,無疑是一筆巨款。
當然,真正促使她答應下來的原因是兩個孩子本身就被調包了,她只是將孩子重新換回去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她那是在做好事兒。
所以,在后半夜陳向東睡著的時候,劉蘭芳再次偷龍轉鳳地把兩個孩子給換了。
這件事情原本到此為止了,陳向蓮給了她錢,并且承諾以后非必要不會再回到這里,可劉蘭芳卻怎么都沒想到,就在前段時間,陳向蓮突然間上門了,并且再次揭開了當年的事情。
聽完劉蘭芳的解釋,陳落的眼皮子狠狠地顫了顫。
他總算是明白為什么云翠前面會對他那么差了。
畢竟在云翠的心里,他是那位四九城高干分子的孩子,也是導致云翠和親兒子分別的罪魁禍首。
至于怨恨陳向東?
別鬧了,別說在二十多年前,哪怕是現在,女人在家里說話都是沒什么用的,陳向東這個一家之主決定的事情,她一個婦道人家,根本沒有反對的資格。
所以,云翠把一切的罪全都推到了陳落的身上,她怨恨陳落為什么非要在那一天出生,哪怕晚兩天都行。
在這樣的情況下,云翠沒有直接將她掐死,都算是云翠手下留情了。
聽完解釋后的陳落突然間有種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感覺。
怨恨云翠嗎?
他確實該怨恨,畢竟當年換孩子是她同意的,如果她不同意,陳向東敢一意孤行的話,她大可以直接將事情攤開,到時候倒霉的就只有陳向東一個人。
可陳落也很清楚,如果當時的云翠真的那么做了,等待她的絕對不是什么好結果,甚至當場被陳向東給弄死都有可能,畢竟那個年代,可才剛剛解放,殺人放火的事兒雖然不說家常便飯,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就算沒有,云翠也不可能繼續留在陳家村。
怨陳向蓮?
畢竟如果不是陳向蓮的話,他現在應該在四九城享福,說不定還能混個京圈太子的身份,可同樣的,他也不會再遇到梁曉燕,不會再有四個可愛的閨女,不會……
總之,這事兒他最應該怨恨的是陳向東,但陳向東已經死了,以至于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哭還是該笑。
“陳落同志?”
看著陳落臉上那陰晴不定的表情,劉蘭芳心底忐忑,生怕下一刻陳落就突然暴起,可想了想這里是衛生院,陳落還是組織認可的功臣,應該不至于對她做什么,所以便硬著頭皮喊了一句。
陳落微微怔神,隨即抬頭,用極其復雜的眼神看向了劉蘭芳。
面對著陳落的眼神,劉蘭芳的心底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扯出一絲難看的笑容,道:“陳落同志,這件事情我有責任,畢竟……總之,不管陳落同志你有什么條件,我都會盡可能的答應下來,只求陳落同志能夠放我一馬。”
說到這里,劉蘭芳忽地起身,對著陳落就要跪下去。
不過就在她下跪的瞬間,陳落卻忽地嘆了口氣,道:“好了,下跪就免了,而且……這件事情你也沒什么錯,就這樣吧。”
說完,他緩緩起身,道:“還有……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
劉蘭芳機械地看著陳落道謝,離開,直到辦公室的門再次被關上的時候,她才猛地驚醒,隨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我沒事兒了,陳落他沒追究,謝天謝地,他竟然沒追究……”
說著說著,她突然間捂著臉低聲哭了起來,那種在心底壓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一朝曝光,她就像是卸下了千斤巨石般,整個人都輕松了不知道多少。
這一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然后再回去痛痛快快地睡一覺,至于陳向蓮?去他媽的吧,如果再次看到陳向蓮,她一定要好好問問那個賤人,為什么要這么折磨她!
可想到陳向蓮的劉蘭芳忽然停止了哭泣,低聲道:“我似乎……也沒資格去怨恨陳向蓮,呵呵,我竟然沒資格……”
陳落并不清楚劉蘭芳的心理活動,離開了院長辦公室的他,也沒有去尋找陳向前,而是直接離開了衛生院,就這么漫無目的地走在公社的街道上。
他以為自己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后會釋然,可他發現并沒有,尤其是當他發現云翠其實也在這件事情當中的受害者之后,那種極其復雜,矛盾,甚至可以說是別扭到能讓人去死的感覺,差點兒沒將他的腦子給炸掉。
他原以為只要自己弄清楚事情真相,就可以將云翠當成鄰居甚至是普通親戚對待,可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不是怨恨,不是隔閡,而是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去面對云翠,甚至有一刻,他想將云翠直接從店里面開了,然后將她送出紅旗公社,這輩子都不再見她。
就在陳落宛若行尸走肉般的游走到了供銷社門口的時候,突然間一道宛若清泉般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當家的……”
這道聲音宛若雷霆風暴中突然出現的一抹陽光,強行撕裂了陳落心頭所有的晦暗,他猛地抬頭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距離他不足二十米外的地方,梁曉燕滿臉擔心的朝著他跑了過來,只是已經懷孕三個月的梁曉燕,雖然還不至于行動受限,可到底身上多了點兒東西,導致她跑得有些吃力。
梁曉燕的身邊,云翠寸步不離的跟著,見梁曉燕跑起來的云翠被嚇了一跳,急忙追了上去,大聲道:“曉燕兒,慢點兒,別磕著了,小落就在那里,你別跑了行么?”
可梁曉燕現在根本聽不進去云翠的話,她只想快點兒跑到陳落的面前,然后撲進他的懷里。
剛才陳落臉上的表情和那復雜到了近乎于成了空洞的眼神,讓她的心都快碎了。
生怕梁曉燕會出什么事兒的陳落猛的打了個激靈回過神,飛快的迎了上去,一把將梁曉燕摟在了懷里,道:“對不起,媳婦兒,讓你擔心了。”
梁曉燕搖搖頭,努力地露出笑容,滿臉柔情地看向陳落:“當家的,我沒事兒,你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會突然間……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這時,云翠也跑了過來,道:“曉燕兒,你剛才都快嚇死我了,下次咱們可不許這樣了,你現在可是雙身子,這么做對你對孩子都不好……”
說到這里的云翠忽地看到了陳落看過來的眼神,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啊,云翠活了五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
慶幸,憤怒,愧疚,同情……
相互矛盾卻又詭異般地融合在了一起的眼神,看得她心底咯噔一聲,努力地露出一絲干巴巴的笑容,心虛道:“小……小落,是不是我哪兒做錯了?你說,我改……”
陳落輕輕地拍了拍梁曉燕的肩膀,隨后深深地吸了口氣,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當年的事情了?”
如此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梁曉燕的腦子里瞬間成了漿糊,她看了看陳落,又看了看云翠,總覺得這里面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突然,她猛地看向了陳落,難道自己男人已經知道了當年的所有事情?
而云翠,在聽到陳落的這句話后,臉上那原本就有些僵硬的笑容瞬間凝固,眼圈也頃刻間變成了紅色,一股藏不住的晶瑩在眼眶里面打轉。
只是她似乎也清楚自己對陳落做了太多太多的錯事,所以她連忙轉身想要擦掉眼睛里面的淚水。
可就在這時,一只手卻突然出現在了她的面前,一張繡著鴛鴦的手帕遞了過來。
云翠抬頭,看著面前的陳落,沒有去接手帕,而是直接抬起手,用衣袖擦掉了淚水,道:“是,我知道了,我知道現在跟你說對不起有些晚,不過我還是得說,因為我的錯……”
“真的是你的錯嗎?”
陳落死死的盯著云翠,當他看到云翠眼神中的痛苦后,就徹底明白了他應該怎么去面對云翠。
或許他依舊做不到讓云翠承歡膝下,但他也不會再像前面那樣對云翠敬而遠之,或許,兩人的母子情會以一種極其詭異卻又莫名平衡的情況繼續延續下去。
云翠被陳落的問題給弄懵了,一時間直接愣在了原地,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錯了嗎?
錯了,錯在沒有堅持保護自己的孩子,錯在明知道錯誤的時候對陳落極盡苛責,錯在……
她的錯太多太多。
可她真的錯了嗎?
不,她沒錯,錯的是陳向東,如果不是陳向東,她不用面對母子分離的痛苦,不會對自己的孩子做那么多的錯事,不會……
錯還是沒錯?
云翠自己都不知道了,她就這么怔怔地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不停的變換,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看得梁曉燕頭皮發麻。
有心想要安慰云翠兩句,可完全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的她,就連安慰都找不到切入口,只能求助地看向了陳落,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低聲道:“當家的……”
陳落深深地吸了口氣,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覺,過去的都過去了,明天就放下所有的過去,重新回來照顧曉燕兒吧,畢竟……”
后面的話陳落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他相信云翠肯定明白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聽到他的話后,云翠那雙空洞的眼神總算是泛起了一抹嶄新的亮光,臉上的表情也終于平靜了下來,如果說前面她的慈祥看上去有些別扭的話,那么現在她臉上的慈祥就真的有種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沖動。
那是一種發自骨子里的疼愛才會擁有的慈祥。
“誒,我沒事兒,我現在就想看著曉燕兒,你別管我了,我真的沒事兒……”
云翠笑了,這次的笑沒有勉強,沒有套路,全是發自內心的笑,那種欣慰,放下,釋然的笑容,讓梁曉燕更懵了。
看著云翠確實沒什么事兒,陳落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笑著道:“隨便你吧,我這邊兒還有些事情,你們先回去吧。”
“那成,你忙著,有我在曉燕兒不會有事兒的。”
云翠應了一聲,攙著梁曉燕的手,低聲道:“曉燕兒,咱們回吧,讓小落忙著,忙著好啊……”
梁曉燕滿頭霧水地啊了一聲,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的陳落,然后道:“娘,你們兩個剛才到底在說啥啊?”
如果是昨天,哪怕是上午,云翠都不會將事情告訴梁曉燕,因為那多少有些博同情的意思,那么做不但不會讓陳落和梁曉燕重新接納她,反而還會讓她以前的所有努力全都付諸東流。
不過現在既然陳落已經知道了,她也不想隱瞞了,所以便斷斷續續的將當年的事情以及陳向蓮后來告訴她的全都說了出來。
聽完后,梁曉燕的心底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但跟陳落不同的是,同為女人,尤其是同為這個時代的女人,她太清楚面對著當年那種事情的時候,云翠這個女人的選擇有多么的無助了。
哪怕是她,換到了云翠的位置上,也沒有其他的選擇,除非她能鼓起勇氣離婚,可在這個離婚就會被人戳斷脊梁骨的時代里,她根本沒有那樣的勇氣。
不,準確的說,大部分女人都沒有那樣的勇氣。
在幾十年后的時代里,人人都說羨慕這年頭兒的婚姻,因為沒有離婚,但幾十年后的人卻不明白這個年頭兒有多少女人喝藥,上吊,跳井……
她們寧愿自殺也不會離婚,因為她們很清楚,離婚后基本上也會被人戳脊梁骨戳到自殺。
只是梁曉燕善,所以她或許不會和云翠那樣對換回來的孩子極盡苛責,但也絕對不會疼愛,或許會視而不見,或許……
所以,以女人比女人,梁曉燕對云翠更多的是同情。
就在梁曉燕心思復雜的跟著云翠回到店里的時候,陳落也遇到了從衛生院里面匆匆出來的陳向前。
看到陳落,陳向前很是松了口氣,飛快的跑到陳落跟前兒,道:“你個混小子,離開也不跟我說一聲,你知道剛才我多擔心你嗎?”
陳落現在的情緒已經調整的差不多了,因此,面對著陳向前滿是關心的詢問,臉上露出了笑容,道:“好了,我一個大老爺們兒還能出啥事兒啊?更何況,我可是英雄,功臣,誰敢拿我怎么樣?”
“少跟我扯犢子!”
陳向前沒好氣的瞪了陳落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道:“說吧,咋回事兒?咋就突然這樣了?還有,你那份親子鑒定是不是真的錯了?”
陳落聳聳肩,然后將事情說了一遍,而后道:“其實第一份親子鑒定的錯誤早就被改了,年前閆曉天給我送來了第二份親子鑒定,并且承認了錯誤,所以這事兒我其實早就知道了。
只不過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她,所以我就沒往外說,大爺,抱歉,讓你跟著擔心了。”
對于陳落的解釋,陳向前并沒有埋怨的意思,畢竟換位思考,他或許也不知道該怎么做,繼續隱瞞下去,對陳落,對云翠都是好事兒。
“那你現在準備怎么辦?”
“我已經和她說清楚了,以后就這么處著吧,雖然事情解開了,但錯了就是錯了,我也不可能當什么都沒發生過,所以先這么處著唄,或許以后等時間長了,我能想開吧,行了,不說這個了,還是說點兒別的吧……”
說到這里,陳落忽然道:“大爺,你今天找我可不單單只是因為這事兒吧?咋,是養殖場那邊出啥問題了?”
進入二月后,黑河市的溫度開始上升到了零上,陳家村在年前就敲定下來的養殖場也正式提上了日程,已經在一周前開工。
陳落那段時間在跑自己的貨源時,也順道將養殖場所需的材料全部敲定,并且敲定了三千只雞鴨苗。
“果然啥都瞞不過你!”
陳向前哭笑不得的指了指陳落,而后嘆了口氣,道:“養殖場的手續被卡了,如果不能解決的話,咱們現在做的可能都會成為無用功。”
“啥玩意兒?”
聽到陳向前的話,陳落懵了:“不是,手續不是好好的嗎?公社這邊都批了,哪兒卡的?誰卡的?什么理由?”
陳向前無奈道:“縣畜牧局卡的,說咱們村兒不具備開辦養殖場的條件,所以給否了,我找你,除了跟你說一下衛生院那邊的事情外,就是想讓你找找人,看能不能把這事兒給解決一下?畢竟咱們村兒可前前后后已經砸進去快一千塊錢了。”
縣畜牧局?
陳落微微怔神,眉頭也不由得皺了起來,沒辦法,他和畜牧局的人根本不熟,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成,這事兒我來辦,今天不行了,明天吧,明天我親自去趟縣里,問問看到底啥情況。”
“誒,那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村兒里還有不少事兒,那我就先回了,你忙著。”
得到了陳落允諾的陳向前松了口氣,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至于你娘那邊,你也放寬點兒心態,畢竟這事兒如果按著劉院長說的,她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如果……能照顧還是照顧一下吧。”
這次陳落沒有否認陳向前的稱呼,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我知道。”
陳落一直將陳向前送出了公社,這才轉身朝著店里趕,至于陳向前后面的叮囑,他其實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抵觸,甚至說句不好聽的,如果沒有前世的那些記憶,他早就將云翠給認回來了。
畢竟該付出代價的人已經死了,甚至不該付出代價的人也死了,留下云翠這個時代的受害者,他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繼續遷怒下去。
但正如他自己所說,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他在這一輩子當中遇到的溫情越來越多,再加上云翠的真誠,或許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會重新接納云翠。
……
就在陳落返回店里的同時,縣畜牧局內。
局長辦公室,畜牧局局長郭建斌一臉憤怒的拍著桌子,對著面前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咆哮道:“魏紅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為什么要把陳家村遞上來的申請給否決掉?”
魏紅旗眉頭緊皺,似乎不明白郭建斌為什么會這么大的反應,沉聲道:“局長,陳家村的條件根本不適合開辦養殖場,而且他們也沒有開廠的資格,我這是按照規章制度辦事,你這樣讓我以后的工作還怎么開展?”
“混賬!”
郭建斌怒斥:“什么資格?陳家村開的養殖場是私人的嗎?那是集體的,既然是集體的,那他們就有資格,你這是濫用權利!”
砰!
魏紅旗也拍了桌子,整個人更是站了起來,凝視著郭建斌的雙眼,道:“濫用權利?我看局長你才是濫用權利,你不能因為陳家村出了個陳落,就要對他們村兒的申請放寬,或者你要不要看看這兩年遞上來的申請有多少?但咱們通過了嗎?
怎么?現在就因為一個陳落,你就要將咱們的規章制度踐踏嗎?郭建斌,你要是這樣,就別怪我去市里面告你!”
“你懂個屁!”
郭建斌咬牙切齒的瞪著魏紅旗:“現在國內所有的政策都在改變,陳落被批準登記個體戶就是最好的證明,這代表上面有意改變以前的那種規矩,想讓大家伙兒富起來,你這是在跟上面的政策對著干!”
“呵呵,郭局長好大的帽子,你說的政策寬松和改變,我沒有收到通知,既然沒通知,那就是還要按照以前的慣例來,如果你不同意,那咱們就去市里面說個明白,市里說不清楚就去省里,看看咱們到底誰對誰錯!”
“你……”
郭建斌差點兒沒被魏紅旗這個二愣子給氣死,這事兒他能說嗎?
畢竟現在政策確實寬松了不少,但上面對于是否要放開經濟這方面還是斗,風向也是飄忽不定,他也沒辦法確認上面是不是真的允許下面的村子和大隊自己開辦集體產業。
但他很清楚,陳落的背后站著的可是省里面的領導,這次直接否了陳落的面子,他這個局長基本上也就到頭兒了。
良久,魏紅旗才深深地吸了口氣,重新坐了回去,道:“想讓我同意他們開辦養殖場,那就讓上面給我開條子,只要上面的條子到了,我立馬批準,沒有條子,這個責任我擔不起,沒什么事兒的話局長你就請回吧,我這兒還一大堆的事情要處理呢。”
郭建斌對魏紅旗這個又臭又硬的石頭簡直沒有任何辦法,畢竟遍數整個畜牧局,敢以一個小小的科員身份跟他這個局長拍桌子的,也就只有魏紅旗一個人了。
關鍵是他還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沉默片刻后,郭建斌指了指魏紅旗,道:“好,你有原則,那你就繼續堅持你的原則希望你以后都這么做,啊,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