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里更深露重。
長風又來傳話,是成安郡主身邊的丫鬟采雁又來傳她主子的話,要謝昀出門相見。
這些日子,主仆倆可謂是鍥而不舍,隔三岔五便要過來一趟。
只是自家公子分外無情,回回都是冷冰冰兩個字。
——不見。
長風得了自家主子的吩咐,出去找采雁。
“我家公子真是忙,近日里朝堂事多,實在沒空見你家郡主。等過些時日得閑了,你家郡主再來,可好?”
長風到底找了個由頭,沒有直接將原話傳給采雁,怕傷她的心,也怕她哭。
采雁可喜歡哭了。
例如現下,她聽了長風的話,撇著嘴就嚶嚶哭出聲來,“郡主說了,我再叫不到謝公子,回去定要狠狠責罰我。”
“哎哎哎……你別哭啊……”
長風最怕她哭了,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忙著溫聲哄她,哪里還顧得上回院里去。
另一廂,楊柳兒已趁著院門無人偷偷溜了進來。
謝昀不肯相見,她自有法子來見他。
是靜悄悄的夜,姑娘提裙踮著腳,悄無聲息摸進了謝昀房中。
越過當中山水作的屏風,是無人的臥榻。
“人去哪兒了?”
她喃喃自語著回頭。
與此同時,是郎君清冽的聲自身后響起,“你在找什么?”
她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回首后退。
懼則生亂。
她今日穿的是貴女的裙,裙擺繁復,絆住了她的足。
她下意識想扶屏風借力,可單薄的屏風只作裝飾,承擔不了這樣大的力。
“啊——”
伴隨著姑娘驚叫而起的是屏風的轟然倒塌。
驚慌失措的姑娘也跌進了郎君的懷里。
這一幕似曾相識,姑娘覺得熟悉,忍不住蹙眉,“怎么這副情形好似很久以前就有過?”
是上一世的林鶯娘,也是這般,跌進上一世的謝昀懷里。
但她不知。
只有抱著她的謝昀知。
他聽她這一句,眼底幽暗,疏淡不明。
旋即在姑娘看過來的眼里恢復如常,仍是那副疏離清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郡主還想在我的懷里躺到幾時?”
楊柳兒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自他懷里退出來。
是如上一世一般,一捻細細的柳腰,堪堪擦過他的指,柔弱無骨,一晃即逝。
但上一世的她是隱忍的,膽怯的。
這一世的她卻是頤指氣使,囂張跋扈,開口便是吩咐,“我們倆的親事,你快些想法子推了去。”
相比于她的著急,他顯得格外云淡風輕,還抬手撫了撫被她弄皺的衣袖,淡淡道:“為何要退?”
楊柳兒聞聽此言,不可置信睜大了眼,“什么叫為何要退?難不成你當真要和我成親不成?”
楊柳兒從未想過和謝昀成親。
依著她對謝昀的了解,謝昀也應當是如此作想才對。
她未曾想過會在他口中聽見這樣的回答。
他還點點頭,“未嘗不可。”
楊柳兒覺得謝昀瘋了。
她是知道他有多嫌惡自己的,她送來的糕點他向來不碰,她藉口借閱書籍靠近他,他轉頭便能將她碰過的書籍扔去取暖的熏爐里。
更別說她平日里“琢章哥哥”雖然叫得歡,卻是連他的衣裳角也未曾觸碰過的。
他對自己的嫌惡一向袒露于面上,叫所有人知曉。
如今他卻說和她的親事未嘗不可。
楊柳兒覺得謝昀不止是瘋了,還中邪了。
她懷疑的眼落進謝昀眼里,他淡淡一笑,“怎么,郡主和我成親很為難嗎?”
楊柳兒用力點頭。
為難。
非常為難。
她也怕自己哪天一個不順心,爬起來把謝昀砍了。
她好心勸他,“這可不是為難不為難的事。我們有深仇大恨,你與我成親,就不怕我何時夜里在枕頭底下藏把刀,把你給砍了?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
她在他面前也坦蕩,一點也不藏著掖著自己的真實想法。
“是嗎?”
他看起來渾不在意。
又忽然上前,一步步將她逼近,語調輕慢,“我看不是我害怕,是郡主害怕吧?”
她被他逼著,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腳抵著床沿,退無可退。
“胡說!本郡主害怕你做什么?”
她在他面前,一貫是嘴上不饒人的性子。
他卻全然看穿,是矜慢閑逸的語調,低語在她耳邊,如誘似惑,“郡主當然怕。郡主與我針鋒相對這么多年,如今卻要與我成親。往后朝夕相對,同床共枕,郡主怕自己失了本心,喜歡上我……”
“你胡說!”
她惱羞成怒。
是心思被說穿后的惱恨。
其實楊柳兒喜歡謝昀也在情理當中,滿金陵的姑娘哪個不喜歡他,他名盛金陵,是多少未出閣姑娘的夢中情郎。
更何況楊柳兒。
她與謝昀雖是針鋒相對了這么些年,卻也是離他最近,最了解他的人。
她知曉他的優秀。
是自幼國子監的老師洋洋灑灑夸獎之語,也是朝堂之上眾臣說起他時,無不感慨道一聲“后生可畏。”
她見過如謝昀這般優秀的郎君,之后再瞧旁的人,便都覺得庸俗瞧不進眼里。
也是,有謝昀這樣的珠玉在前,其他人未免都黯然失色了不少。
但楊柳兒從未想過這是喜歡。
她到底年紀小,不知事。
直到那日被他強摟進懷里。
他們何曾那樣親密過,他還慢條斯理地替她拭嘴邊殘留的糕點屑,像最親近的情人一般。
她當時氣得不行,也羞得不行。
回七皇子府邸后面上都還是紅的。
彼時采雁也剛取衣裙回來,神魂失措。
主仆倆算是魂不守舍到一處去了,誰也沒瞧出誰的不對來。
楊柳兒原本打算將這心思深埋在心里。
她還勸慰自己,不過是一時叫他的好相貌蒙了心智。
世人皆愛美,這實在是人之常情。等過些時日,他成了親,自己自然便就好了。
她等著謝昀的親事下定。
只是沒想到,等著等著,卻等來了自己和謝昀的親事。
這楊柳兒一下就坐不住了。
她喜歡謝昀是一則。
可是與謝昀成婚卻是萬萬不可。
她怎么能背棄當年討厭謝昀的自己呢?
這讓她有種背叛了自己的感覺。
她深以為恥。
也因此,費盡心思要退了這門親事。
只是不想,在謝昀這里出了茬子。
他不止不想退親,還看穿了她的心思,如今更是將她逼到退無可退,毫無顧忌當面揭穿。
姑娘豈能受此大辱。
“我才不會喜歡上你!”
她斷然否認,強詞奪理,口是心非,“世上的郎君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喜歡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