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祺早有耳聞,承天帝朱標的書房幾乎被如雪片般的奏疏淹沒,內容清一色都是懇請對西域用兵。
陜西、甘肅的奏章字里行間浸透血淚,紙上墨跡未干便加急八百里遞送。邊關守將聯名控訴,稱察合臺汗國騎兵如豺狼過境,每逢秋高馬肥便縱騎南下,焚燒村寨、擄掠婦孺,連馱著絲綢瓷器的駝隊也難逃毒手。
有折子里甚至附上帶血的商隊賬簿殘頁,細述近三年來二十余起劫掠慘案,更將百年前元朝覆滅時西域諸部的趁火打劫舊事重提,痛陳“此仇不報,西北無寧日”。
湖廣官員則以儒家正統自居,在奏折中引經據典,將西域比作亟待教化的“南蠻化外之地”。他們痛心疾首地寫道:“彼邦之人,不讀《論語》不知孝悌,不習《春秋》不明善惡,竟以搶掠為榮,以欺詐為智。”
更提議在西域廣建書院,讓孔孟之道如春風化雨,滌蕩蠻夷心中的蒙昧。有位翰林學士甚至洋洋灑灑撰寫萬言策論,設計出“先建學宮,次設義倉,再行科舉”的三步教化方略,字里行間滿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使命感。
南洋諸島的官員們則將目光投向歷史深處,從塵封的典籍中翻出《漢書·西域傳》《大唐西域記》等古籍,在奏折里逐字圈點:“且看班超投筆,三十六騎定西域;玄奘西行,萬里孤征取真經。漢唐雄風,今時更勝!”
他們將收復西域與當年鄭和下西洋的壯舉相提并論,聲稱“南洋已復華夏衣冠,西域豈容胡塵久染?”文末更以朱砂批注“此乃成祖遺愿,今當由陛下實現”,字字句句都在叩擊帝王的雄心。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當屬朝鮮與倭國的奏章。漢城的鴻臚寺卿執筆時絞盡腦汁,終于從故紙堆里翻出李白出生于碎葉城的記載,大書“詩仙故里,飄零異域,我大明皇帝文治武功曠古未有,若能收復此地,定能使太白詩魂含笑九泉”。
而倭國遣明使更將此事與“大化改新”攀扯,稱“昔年我邦學習大唐,今見西域未歸,實乃東亞文明之憾”,文末竟附上一首五律:“詩鄉沉異域,圣主應揮戈。一振天威后,文光耀四倭。”
兩封奏折行文風格迥異,卻都將西域之爭包裝成關乎文化正統的大事,背后暗流涌動的,是兩國貴族在大明紡織業中投入的巨額資本。
李祺聽聞這些奇談怪論,不禁啞然失笑——這背后實則是藩屬國與大明商人利益交織的結果。
自倭國淪為大明罪民區,朝鮮俯首稱藩以來,東海之上商船往來如織,將三國利益緊緊纏繞成密不可分的巨網。
倭國九州島的貴族們雖背負罪民之名,卻憑借精于算計的商業頭腦,將家族金庫中的黃金白銀化作入股大明商行的股契。他們在寧波、泉州的港口設立別院,與徽商、浙商把酒言歡,共同謀劃著絲綢、瓷器與茶葉的跨洋貿易。
而朝鮮李氏王族更深諳“背靠大樹好乘涼”的道理,王室宗親紛紛將私產投入大明在平壤開設的紡織工坊,甚至有王子迎娶大明商賈之女,以姻親加固商業聯盟。
藩屬國協議的墨跡未干,便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商貿盛景。大明商船可自由停泊釜山、長崎,倭國浪人、朝鮮書生亦能持通關文牒進入中原腹地。蘇州城的綢緞莊里,常可見頭戴烏紗的朝鮮使節與身著狩衣的倭國商人討價還價;泉州港的碼頭上,大明水手與倭國船夫合力搬運貨物,彼此夾雜著方言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隨著漢化教育在兩國的強力推行,漢城的書院里,學子們搖頭晃腦誦讀《三字經》;京都的私塾中,孩童們用毛筆臨摹漢字,這種文化滲透悄然改變著兩國的價值取向——當大明紡織業因棉花危機陷入困境時,他們敏銳意識到,西域的棉田與羊毛,不僅關乎大明商人的賬本,更維系著自己家族的興衰。
這場跨洋“請戰”鬧劇,實則是精心編排的利益共謀。朝鮮鴻臚寺卿在撰寫奏折時,特意召集漢學博士反復推敲措辭,將經濟訴求包裝成文化大義;倭國幕府則暗中指使遣明使,用李白故里做文章,企圖借大明的兵戈為自己開辟新的商路。
當這些帶著異國墨香的奏折擺上承天帝朱標的御案時,羊皮紙下涌動的,是東海之上盤根錯節的資本暗流,更是藩屬國們對大明擴張紅利的熱切覬覦。
“文和,你就別謙虛了。”徐輝祖向前傾身,目光灼灼,“大家來找你,也是希望你能夠去和陛下說一說,勸說下陛下,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的話,還不知道有多少工廠要倒閉呢。”這位昔日堅定站在皇帝一方的勛貴,此刻也被各方說動,不得不為大勢所驅。
李祺望著眾人焦灼的神色,忽然輕笑出聲:“陛下這一次派我去草原,難道你們真的以為是去草原上吃羊肉的?我是去視察陛下的五萬鐵騎,大家不要急,陛下遲早會對西域用兵的。”
屋內驟然安靜,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眼中迸發出驚喜的光芒。藍玉猛地一拍大腿:“難怪陛下之前在軍議上反復推演西域地形!原來早有謀劃!”
王弼也捋著胡須連連點頭:“傅忠將軍的草原鐵騎,在雪原上奔襲作戰最是拿手,看來陛下是在等天時!”
氣氛瞬間從壓抑轉為亢奮,眾人紛紛起身告辭,決定立刻回去再擬奏章,再次勸諫皇帝陛下。
這也等什么天時啊,直接出兵不好嗎?
李祺卻抬手攔住徐輝祖、藍玉等人:“且慢。你們勛貴集團與皇室利益一體,珍寶樓打理的產業也不缺這點羊毛,為何也跟著急成這樣?”
壁爐的火苗噼啪作響,映得藍玉的臉忽明忽暗。
他沉默片刻,沉聲道:“文和,你知道我自當年那事……便再未領過大軍出征。此次若能掛帥西征……”他握緊拳頭,眼中滿是不甘,“西域若定,我藍家才能在朝堂站穩腳跟。”
藍玉當年可是被老朱給收拾慘了,不但革除他一切爵位官職,還讓他給李祺做親兵,想借助李祺之手好好磨磨這廝的性子。
不過藍玉畢竟是常遇春的小舅子,又是太子妃的舅舅,不管怎么著朱標也會給他機會,所以不久之后藍玉掛印出征中南半島,為五王打下了他們的封地,因此再次封侯拜將。
可這對藍玉來說,不過就是恢復原職罷了,他心里面其實一直都想更進一步,那就是晉升國公,光宗耀祖。
徐輝祖也苦笑:“不瞞你說,我至今都沒有掛印出征,立下的功勛也少得可憐,陛下若真要西征,這主將之位,我豈有拱手相讓的道理?”
李祺凝視著跳躍的火焰,心中暗自思量。
勛貴集團與新興商人階層的訴求在此刻微妙交織,而西域之戰,早已超越了簡單的資源爭奪,更成了各方勢力博弈的關鍵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