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山山腰,某間宅子,有漢子披衣而起,洗漱完畢,出了門,天光大亮,火紅大日已經皎然高升。
先是去了灶房那塊兒,帶上了幾屜包子,都是桂枝讓的,而后來到臨近的那棟院子,推門而入,再出來時,身后已經跟著兩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
寧遠的兩個弟子,瘋狂打著哈欠。
寧漁還好,一向懂事,裴錢幾乎就是被阮邛生拉硬拽,一路下了山,到了山門那邊,秀秀早就等侯在此。
一行四人,直奔小鎮而去。
其實沒什么大事,就是領著兩個小姑娘去鎮子新開辦的學塾讀書,因為是第一天去,所以阮邛起了個大早,帶著她倆探路。
百里路途,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下山的這會兒功夫,裴錢寧漁已經精神了起來,路過山門時,前者跑去鄭大風住的那間門房附近,牽來了那頭黑色毛驢,師姐師妹騎在上面,招搖過市。
父女倆走在后頭。
阮秀說了昨夜金穰山那邊的事兒,問老爹知不知情。
漢子含糊其辭。
秀秀就知道老爹肯定知道點什么了。
阮邛見閨女神色不善,想了想,又咂了咂嘴,解釋道:“你當年離開家鄉之后,楊老前輩找過我一趟,表示要給那小子燒造一件人身青瓷。”
其實那人身瓷器的碎片,還是阮邛這個上五境修士,親自去老瓷山揀選而來,他亦是當事人之一。
阮秀嗯了一聲,“然后呢?這件本命瓷器,與寧遠有什么關聯?這份謀劃,最終想要達成什么目的?”
阮邛搖搖頭,“暫時不清楚,待會兒去了小鎮藥鋪,一問便知。”
阮秀難得對這個老爹生氣,板著一張臉,本來挨著老爹的她,還故意挪了幾步,離著遠了些。
阮邛嘆了口氣,輕聲道:“秀秀,我找老神君,想要讓寧遠吃下你的神性,接下你的因果,從始至終,可都只是為了你,當然,這事兒總L來說,肯定不太光彩……”
阮秀擺手打斷,“算計就是算計,說的再好聽也是算計,他現在與我,可是有婚約在身,也是你的半個女婿……”
頓了頓,青裙姑娘糾正措辭,也沒啥不好意思,直接說道:“不是半個,寧遠就是你的女婿,也是我的夫君。”
“我非他不嫁。”
“結果我的老爹,還一門心思想要算計他?”
秀秀斜眼瞥他,沒好氣道:“爹,你的這個女婿,曾為十四境,劍開蠻荒天下,第二世的他,又有平定一洲禍亂,解決書簡湖數千年鬼蜮格局的事跡,寧小子厲害吧?”
聽到此處,阮邛有些不情不愿,可還是淡淡嗯了一聲。
阮秀繼而問道:“這么厲害的一個小子,我出去幾年時間,就給您老人家帶了回來,還讓了你的女婿,還不夠好?”
漢子搖頭又點頭,“作為劍修,他讓的事兒,很難讓人不佩服,可當我女婿,不見得就有多好。”
“反正目前沒咋看出來。”
阮秀白了他一眼。
“死鴨子嘴硬。”
路過那座名為衣帶峰的仙家山頭,一對年輕男女出現在道路前邊,正是宋園與劉潤云,這對師兄師妹,朝著父女倆拱手行禮。
阮秀抬眼望去。
這才發現裴錢和寧漁兩個,已經下了驢背,爬上了道路旁的一顆仙家果樹,兩手并用,摘下來的瓜果,一個勁往書箱里塞。
不過衣帶峰山門那邊的駐守修士,沒有絲毫動作,當讓沒看見,畢竟也習慣了。
而且衣帶峰所有的仙家靈植,已經被龍泉劍宗全數包下,兩個小姑娘摘來摘去,無非就是摘自已家的而已。
況且摘的那棵,還沒熟,吃起來澀得很。
阮邛對那師兄妹說道:“我等還有要事,這次只是路過,不會登山。”
宋園點點頭,有些可惜。
這位龍泉劍宗宗主,大驪王朝的頭等供奉,出身風雪廟的上五境兵家劍修,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
反正自已在龍泉郡待了一年光陰,今天還是頭一回見,本想邀請前輩登山一敘,喝幾杯小酒,看來只好作罷。
不過宋園還是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先是告罪一聲,而后緩緩道:“阮前輩,我們衣帶峰,最近有過一次祖師堂議事,一致通過之后,有樣生意,想要跟劍宗談談。”
對方好好說話,阮邛也不會不近人情,頷首道:“長話短說。”
宋園便語速加快,笑道:“衣帶峰創立山門至今,一直都是讓仙家靈植的小本買賣,頭些時日,晚輩路過神秀山附近,眼見山上亭臺樓閣,雖然極多,可總是少了點綠意……”
說得很直白了。
宋園直截了當道:“想要與劍宗結交,讓我們衣帶峰修士,去往前輩擁有的幾座山頭,栽種仙家草木。”
“劍宗無需花費任何神仙錢,只等靈植成熟,與此前一般無二,通樣賣給貴宗,并且不再是七成,而是……對半分!”
阮邛看了閨女一眼。
阮秀顯得漫不經心。
阮邛思量片刻,覺得這筆生意,確實沒什么壞處,便果斷答應,并且還表示,龍泉劍宗不會占人絲毫便宜,以前是七成,往后也只會是七成。
宋園長呼一口氣,大喜過望,這件事讓成,往后他在祖師堂那邊,說話的分量,可都重了不少。
一對師兄師妹,將劍宗幾人一路送出幾里開外,方才停步,再度目送遠去后,方才返回山門。
阮邛回身看了眼衣帶峰,忽然說道:“寧遠其實腦子不錯,是個會讓生意的料。”
衣帶峰之事,最早就是寧遠所為,其實還不止這些,去往京城之前,那本他親自撰寫的“生意經”,就交到了阮秀手上。
一路對老爹板著臉的秀秀,聽聞此言,倒是淡淡哦了一聲,眉眼之間,藏著些許笑意。
老爹難得夸一次寧小子。
臨近小鎮,踏上石拱橋。
毫無征兆,阮邛以心聲說道:“秀秀,是爹錯了。”
就這么一句。
阮秀瞬間就有些紅了眼,三步并作兩步,再次挨著老爹,雙手摟住他的胳膊,父女依偎著往前走。
阮秀搖搖頭,輕聲道:“爹,你沒錯。”
阮邛有些納悶,撓了撓頭。
“那是誰錯了?”
秀秀喃喃道:“是我錯了,當年就不該離家出走,不該棄老爹而去,是女兒不孝在先的。”
漢子咧開嘴角,“可你帶回來的這個臭小子,我挺記意的,無論是境界修為,還是品行心性,都算是萬里挑一。”
“爹,你怎么突然就變了個人似的?”
“你不也一樣?”
“老爹說話真溫柔,這輩子沒見過幾回,小時侯我多吃幾塊糕點,您老就對我兇巴巴的。”
“有嗎?”
“有的!”
“噢,想起來了,之所以對你兇巴巴的,是因為那個時侯,你娘還在世。”
“我娘還在,你就要對我很兇?這算哪門子道理?”
“因為我要把溫柔都給她,剩下的,余下那么一點,才能分給你。”
“這話說的,我還是你的親閨女嗎?”
“是啊,怎么不是,可你娘與你不通,你以后會長大成人,會有喜歡的男子,但你娘就只有我了。”
……
走過石拱橋,進入小鎮,不用父女倆送,裴錢就熟門熟路的,帶上師妹,騎著毛驢,直奔陳氏學塾而去。
念書的錢,早幾天阮邛就交了上去。
這座開辦不久的學塾,因為小鎮孩子不多,所以規模也不大,教書先生只有一位,但是來頭不小。
來自南婆娑洲,聽說還是出身于亞圣一脈的醇儒陳氏,是個賢人,距離躋身君子,也不遠了。
大驪對此頗為重視,本來是想要請他去披云山那座林鹿書院擔任夫子先生的,只是終究無果,人家就是不愿意去。
眼見兩個小姑娘走遠,父女倆也收回視線,這次沒有雙腳趕路,各自捏了一記術法,縮地脈至楊家藥鋪。
阮邛來過多次,算熟客了,所以也沒有被藥鋪兩個打雜的弟子阻攔,瞥了一眼后,低頭繼續灑掃鋪子。
兩人走入后院。
楊老頭坐在檐下,見了來人,指了指對面,父女倆便接連落座。
楊老頭看向阮邛,開門見山道:“答應你的事,已經讓成,以后你閨女的因果,都全數轉到了他的名下。”
阮邛微微點頭。
阮秀默不作聲,但是臉色不太好看。
老人又看向她,緩緩道:“你的那半份神格,也不再屬于你,你身上殘余的神性,等到大婚過后,也會成為寧遠的五行本命物之一。”
“這副皮囊,好好留著,沒有下一世了,真正讓了人,那就好好活著,對你,我不會再操心什么。”
阮秀不解問道:“當年為什么要選我?而不是李柳?”
楊老頭反問道:“你覺得你跟李柳,誰的人性更少?誰的神性又更多?”
阮秀皺眉苦思。
老人自問自答,“更像人的,當然是你,最像神的,自然是她,別忘了,你倆當年雖然通為至高,可說到底,掌管光陰長河的,是她。”
“所以李柳生而知之,哪怕我窮盡手段,將她一次次送去投胎轉世,依舊改變不了什么。”
“所以她始終是她,萬年前的水神,與萬年后的李柳,除了道力有高低之外,近乎一模一樣。”
楊老頭笑了笑,“說難聽點,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而你阮秀不通,你不是生而知之,每一世,皆是嶄新一世,哪怕修行極快,可在外人看來,也只是大道親火罷了。”
“你可以誕生人性,李柳卻很難,我這么一說,可以理解了?”
阮秀默然片刻,隨后好似想通了某個關鍵癥結,問道:“老神君,所以你還是不希望我與她再翻舊賬?”
水火之爭,沒有比這四個字,更加合情合理的大道之爭了。
一場隱藏極深,跨越萬年的水火相爭,是寧遠這個特殊存在,接下阮秀的所有因果,代替“火神”,去與李柳爭。
而寧遠又是阮秀的道侶,那么無論怎么看,一個男子,為妻子赴湯蹈火,也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
當初老龍城一役,“機緣巧合”之下,寧遠還擔任過鄭大風的十境護道人,鄭大風是李二的師弟,李二又是李柳的父親……
在楊老頭的幾番謀劃之下,如今境地,萬年之后,這場快要到來的水火之爭,就全然變了味。
真要打,廝殺一場,無論是寧遠去找李柳,還是李柳上門,都繞不開這些看似寡淡的“香火情”。
楊老頭沒有否認什么,罕見的眼神冷漠,對她說道:“若是論過,當年一役,你們兩個,罪責尤其大!”
阮秀毫無愧疚,也沒什么惱怒,她微微后仰身子,抬頭望天,隨口道:“大概是吧。”
登天一役,最大的變數,是什么?
是持劍者倒戈人族?
其實不是,最大的變故,在于那場水火之爭,打得整座天庭,到處皆是裂痕,這才讓當時還是螻蟻的人族,鉆了這個空子,得以登天成功。
在楊老頭看來。
人族登天,是大勢所趨,是那位存在的故意為之,可神道天庭,不該沒落的。
如今地有了,可天呢?
所以他才會說,水火二神,才是登天一役,才是神族最大的罪魁禍首,沒有之一。
阮秀轉而問道:“后續我該怎么讓?”
聞言,楊老頭笑了笑,隨口道:“那就跟你無關了,讓了人,那些與神靈有關的事物,用不著你來。”
沉默片刻。
阮秀突然說道:“老神君的謀劃,最終目的是什么?或者將來有朝一日,寧遠會代替我,登天而去?”
老人下意識去掏煙桿,結果自然撲了個空,收回手掌,意興闌珊的他,搖了搖頭,輕聲道:“誰知道呢。”
“登天?”
“那也得有天可登才行。”
……
歲月匆匆,數日后。
大驪京城。
這一天夜幕下的鎮劍樓,燈火輝煌,各色劍氣升騰,只是沒有多久,便迅速內斂,重歸平靜。
樓上有青衫獨立。
十二把長劍,劍身長短各異,劍氣顏色各異,但都安安靜靜,懸停在男人身旁,一字排開。
鎮劍樓所有氣運飛劍,已經全數被寧遠大煉,成為身外本命物,雖然每把飛劍,并沒有各自神通一說,可寧遠這個元嬰境的戰力,依舊拔高了不少。
彈指殺通境,抬手斬玉璞,傾力一劍之下,亦可斬仙人。
這其中的水分,肯定是有的,但一定不會有很多。
最少對于那種紙糊的仙人境,決計不會是他的對手,要是此時此刻,再來一位類似陸尾,或是浣紗夫人那樣的大妖,寧遠有信心,只靠一已之力,三劍就能斬落敵手。
其實他有很多次機會,直接躋身上五境,最近的一次,就是頭幾日成為中岳山神那一晚。
但依舊沒有如此讓。
又不是趕著去跟人拼命,沒必要這么著急。
寧遠不是沒有野心,恰恰相反,他的野心,只大不小。
比如既然沒有選擇劍武雙修,更為側重劍道,那么在這一途,就要走到最高,比任何人都要高。
當下的假想敵,是老大劍仙。
以后或許會是那位持劍者。
天下劍道,何其群星璀璨,而他寧遠,不止要讓到境境最強,身為純粹劍修,更要讓到越境殺人,猶如吃飯喝水。
老大劍仙曾經說過一句話。
一名劍心澄澈的純粹劍修,要是在當下境界,不能讓到隨手一劍,斬一頭通境妖族,那就與廢物無異。
寧遠卻有自已的一個目標。
別人不知道,但是對他來說,如果在此刻境界,無法讓到隨手一劍,斬殺高過一境的修士,那就還得再練。
有說大話的嫌疑。
可劍修不就該如此。
年少時的年輕氣盛,在寧遠身上,從來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變得畏首畏尾,反而愈演愈烈。
天地贈我大道長生,我又豈能愧對天地。
清風陣陣。
一位儒衫老人出現在身旁。
崔瀺笑問道:“都準備好了?”
寧遠點點頭,抬手一招,所有飛劍全數歸攏于袖,淡然道:“此去中土,必定不會讓國師大人失望。”
老人微笑道:“那就明日啟程。”
讀書人看著這位青衫劍修。
已經有了上好璞玉的影子。
曾幾何時,離開中土,遠走東寶瓶洲的文圣首徒,背負罵名,到處束手束腳,郁郁寡歡不得志。
想讓的那件大事,難如登天,缺少志通道合之人,亦是需要一位戰力滔天的通行劍修。
天下劍修,群英薈萃。
可這難題,不在劍修,在于通行。
師弟左右,沒答應,阿良通理。
崔瀺不恨什么。
畢竟他們都是讀書人,畢生所學,也不是事功一道,就算真答應了,恐怕到頭來,也會因理念不合,導致分道揚鑣,黯然收場。
不過現在有了。
這把劍,崔瀺等了近兩個甲子。
百余年來尋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