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這就這么沒了？
看著殯儀館正冒著煙的大煙囪，李天明突然被喚醒了非常久遠的記憶。
久遠到……
那些原本早就應該從他的記憶當中清除掉了。
那時候，李天明年紀還小，對李學成的印象，永遠是板著一張臉，深鎖著眉頭，稍有不如意的事，就會大聲地咆哮，在家里摔摔打打。
必須承認，當時李天明對李學成是十分畏懼的，甚至每天都盼著他能晚回家，或者是……
干脆別回來了！
可就是那樣一個讓他心生畏懼的人，死的時候，真的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按照老規矩，他這個長子將其抱上殯儀館的太平床時，甚至感覺不到重量。
此刻，李天明正默不作聲地坐在醫院的長椅上。
不時地有人過來，讓他簽署一些文件，有殯儀館的，也有監獄的。
大西北的監獄，死個把人并不算啥新鮮事。
人死了，家屬已經來了，只要辦理好相關的手續，到時候就能直接把骨灰領走。
“這是……你父親的東西！”
這次管教沒有用“在押人員”，或者“勞改分子”這樣的稱呼。
人死債消，生前做過的一切，也可以煙消云散了。
“謝謝！”
李天明看著腳邊的那個行李卷兒，這還是李學成被押走服刑之前，宋曉雨幫著準備的。
管教又遞過來一個信封。
勞改犯當然是沒有工資的，信封里面的錢也是李學成當初被押走前，李天明給的。
當初分家的時候，定好的了，每個月要給生活費。
或許他早就知道，李學成回不來了，所以就提前給了。
這兩年多，李學成用了一些，這是剩下的。
“節哀！”
管教辦完手續，便走了。
哀？
李天明還真哀不起來。
倒是李翠，在李學成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沒忍住哭了一場。
也不知道是為了李學成，還是為了早逝的張翠娟，亦或是……
當初受盡了委屈的兄弟姐妹們！
人死債消！
李翠也放下了，如今算是盡到了一個女兒的本分。
簽字，領取骨灰！
李天明用準備好的大紅布將骨灰盒包裹上，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李學成生前居然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
剛剛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向他索要遺像的時候，他還恍惚了好一陣。
“回家了！”
再怎么恨，到了這個份上，也實在是沒必要再提了。
李學軍伸手搭在包裹好的骨灰盒上，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唉……
坐上火車，一路向東！
咣當聲中，又回到了海城。
“大伯，帶著這個，不方便，我和大姐直接回家了！”
即便是親大伯，也沒有帶著骨灰盒登門的道理。
李學軍點點頭：“準備哪天下葬？”
“在家放一天吧！”
后事如果太潦草的話，李天明心里也實在過不去。
不管咋說，李學成畢竟生了他。
“我們明天過去。”
李天明應了一聲，和李翠一起去了海爾廠，他那輛尼桑王就停在了這里。
沒有通知任何人，李天明把骨灰盒放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開車便離開了。
回到李家臺子的時候，李學工和李學農前一天就得到了消息，兩家人全都在村口迎著。
天亮和小蓉也回來了。
“哥！”
天亮默默地盯著被李天明抱在懷里的骨灰盒看了一會兒，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了李天明身邊，伸手將他攙扶住。
靈堂擺在了老宅這邊，棺材也已經準備好了。
“我沒通知小南莊那邊！”
入殮的時候，李學工小聲說了一句。
李天明點了下頭，他知道，李學工是擔心喬大河帶著李天寶過來鬧。
將骨灰盒里用小塊紅布包裹著的骨灰，分別放在了棺材的各個位置。
“上釘！”
幾個大鋼釘楔入棺材蓋。
陸續有人上前吊唁。
李天明和天亮帶著一幫兄弟跪在兩側。
突然，李天明感覺臉上一涼，又下起雪了，他這才想起來，再有不到一個星期，又要過年了。
李學成的后事辦得并不潦草。
全程，李天明都沒有過問，一直都是天生在操持。
盡管沒通知小南莊，可到了第二天，喬大河還是帶著李天寶過來了。
他是準備鬧上一場的，最好能將李天寶這個包袱甩掉。
當初每個月20塊錢，確實不少了，可現在……
20塊錢夠干什么的啊！
可剛進村，就被李學慶帶人給堵住了。
“敢鬧，今天讓你走不出李家臺子！”
喬大河知道李學慶這話不是在嚇唬他，要是他真的敢攪了這場喪事，李家臺子的人能把他的兩條腿都打折了。
更何況，李學慶已經答應了，往后李天寶的生活費，每個月從20塊錢，漲到40。
老老實實的坐了席，讓李天寶對著棺材磕了四個響頭，兩人便灰溜溜地離開了。
轉天，李學軍全家也到了，一起來的還有孫立等人。
坐過了正席，出堂發引！
送葬的隊伍一路到了李家的老墳地。
張翠娟的墳頭已經被鏟平了，旁邊挖好了李學成的墓穴。
“媽，我把……把他給您送來了！”
李天明扛著招魂幡，站在張翠娟的棺木上，和李學成的棺材相比，當年張翠娟的棺木實在簡陋得很，這么多年沒爛掉已經很難得了。
趁著今天李學成下葬，李天明讓人重新打了一口棺材，直接將張翠娟的薄棺裝了進去。
李學工問過李天明，用不用重新入殮，李天明考慮過后，還是決定算了。
那么一口薄棺，里面現在是啥樣子都不知道，就別再驚動了。
“起！”
李學成的棺木緩緩落下。
李天明轉頭看了眼，老墳地外面的一座墳頭，那是喬鳳云的，才過去兩年多，已經破敗不堪，墳頭上的土被雨水給沖刷得幾乎快要平了。
重新起了墳頭，等一切弄好之后，李天明打發送葬的親友回村，這里只剩下了他們一家人。
將所有的紙錢焚化，自始至終，誰都沒說一句話。
都不知道該和李學成說些什么。
“回吧！”
李天明說完，將孝服脫了扔在一旁，轉身便走。
宋曉雨見狀，也趕緊招呼著其他人脫了孝離開。
回到家，李天明躺在炕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這一覺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剛想要叫人，可還沒等發出聲音，就覺得嗓子一陣火辣辣的疼。
聽到動靜，一直守在堂屋的宋曉雨連忙走了進來。
“天明，你醒啦？”
說著，倒了一杯溫水端過來。
喝了水，李天明感覺嗓子沒那么疼了。
“大伯他們今天住哪？”
“別惦記了，大伯他們都回去了。”
“天亮和小蓉呢？”
“天亮和新宇有工作，一起回京城了，小蓉說要在家過年，小琪和她一起住西廂房！”
李天明起身，靠在窗臺上，感覺腦袋一陣陣昏沉。
宋曉雨見狀，趕緊拿過被子，給他蓋上。
“你發著燒呢，別再著涼了！”
發燒了？
李天明一愣，他都快忘記自己多少年沒生過病了。
難怪這么難受呢！
“你……千萬不能憋著！”
李天明聽得一愣，不禁笑了：“放心，我心里敞亮著呢！”
應該盡的義務，全都已經盡到了，李天明自問沒啥對不起李學成的。
說著，轉頭看向了桌子上張翠娟的遺像。
宋曉雨也順著李天明的目光看了過去。
“天明，咱家是不是……也擺個牌位啥的？”
李天明知道宋曉雨是什么意思，擺了李學成的牌位，逢年過節供奉一下。
“不用，過年那幾天……還是讓我媽清靜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