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走就走,朱興明從來都是個雷厲風行的人。
只是此次微服出行,似乎選的時間不大對,正直酷暑時節。
酷烈的日頭懸在頭頂,像一枚燒得發白的銅釘,狠狠楔進這片干涸焦渴的土地。空氣仿佛凝固了,稠重得令人窒息。
馬車絕對算不上舒服,一路上咯咯愣愣的顛簸的人滿腔怒火。
車轍碾過龜裂的黃土官道,發出沉悶干燥的呻吟,卷起的黃塵久久不散,黏膩地附著在唇齒之間。朱興明坐在一輛半舊青篷馬車里,粗布的簾子撩開半幅,露出的臉孔線條分明,劍眉微蹙,眼底深處卻沉淀著一種難以撼動的沉靜。
這次是喬裝打扮,以商人的身份,自然不能大張旗鼓。
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了一個叫山全縣的地方。
這個山全縣并不大,整個縣城估計也就三五萬人口。
這里也算不上什么戰略要地,從那低矮破敗的城門樓就看的出來。歪歪斜斜,如同一個被歲月和貧窮壓垮了脊梁的老人。城門口人影稀疏,幾個穿著褪色破爛地方軍服的兵丁,像幾棵被烈日烤蔫了的枯草,懶散地倚在門洞的陰影里,眼神卻像鉤子,貪婪地刮過每一個試圖進城的身影。
馬車駛近,車輪聲驚擾了門洞下的死水。一個歪戴著大明軍隊中的常見的兵笠帽子、敞著懷露出黑瘦胸膛的隊正模樣的人,懶洋洋地直起身,伸出一條裹著骯臟綁腿的腿,橫在路中央。
他那雙渾濁的眼珠在朱興明一行人身上滴溜溜轉了幾圈,最后定格在馬車那蒙塵卻看得出原本上好木料的車廂上,嘴角咧開一個油滑的弧度,露出滿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停!停下!”聲音干澀嘶啞,像破鑼刮過砂紙,“哪兒來的?進城做甚?”
趕車的是個沉默寡言的老把式,勒住韁繩。這是他們在京城雇來的車夫。
緊跟在車旁的暗衛孟樊超,身形挺拔如青松,一身深灰色的不起眼勁裝,看似隨意地靠近了車廂窗邊。他眼神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過那幾個兵痞的手和腰間的佩刀,右手虛虛垂在腰側,拇指習慣性地輕輕頂在刀鐔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刀鞘內的利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無聲的指令,發出一絲微不可聞的嗡鳴。
皇帝的安危,那是頭等大事。
朱興明微微側首,目光透過撩起的布簾縫隙,平靜地落在孟樊超繃緊的側臉上。那眼神里沒有絲毫命令,孟樊超的拇指緩緩松開刀鐔,右手垂落身側。
車內侍奉的貼身太監旺財,堆起慣有的謙卑笑容,動作麻利地滑下馬車,小跑到那隊正跟前,拱手作揖:“軍爺辛苦!我家老爺是過路的行商,往南邊去辦點貨。您行個方便?”
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旺財的聲音圓潤討好,帶著世故中特有的那種滴水不漏的圓滑。
那隊正眼皮一翻,鼻孔朝天,伸出一只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的手,掌心向上,不耐煩地抖了抖。
“少廢話!規矩懂不懂?過路錢,十兩!”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
“十兩?”旺財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腰彎得更低了些,聲音愈發軟和。
這等同于明搶了,雖然如今天下的百姓有些錢了,但是十兩銀子那可是一筆巨款。
“軍爺,您看這……小的是頭一回來貴寶地,不懂規矩。尋常過路,不都是幾個大錢意思意思嗎?十兩……是不是……是不是太多了點?”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
“哼!”隊正旁邊一個斜眼的瘦高個兵痞猛地啐了一口濃痰,正落在旺財干凈的皂靴尖上,。
“幾個大錢?打發叫花子呢?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山全縣!老子們站在這日頭底下喝風,為的啥?保護你們平安!十兩,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旺財臉上。
另一個滿臉橫肉的矮壯兵丁也湊上前來,粗壯的手指幾乎戳到旺財的鼻尖,帶著一股劣質燒刀子和汗餿混合的惡臭。
“就是!沒錢?沒錢滾蛋!再啰嗦,連人帶車扣下!”他腰間的鐵尺被拍得哐當作響,滿是威脅。
旺財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白得如同宣紙。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馬車緊閉的布簾,又飛快地轉回來,聲音里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仍強撐著體面。
“軍爺,軍爺息怒!這實在是……不合朝廷法度啊!小人……”
“法度?”那隊正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怪笑一聲,臉上的橫肉都跟著抖動起來。他猛地一揮手,動作快如毒蛇吐信,“啪!”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驟然炸響!
粗糲堅韌的皮鞭,狠狠抽在旺財的肩背上!那件質料尚好的湖藍色綢衫應聲裂開一道大口子,鞭梢的倒刺瞬間刮走了皮肉,一道刺目的血痕立刻在破碎的衣衫下洇開,迅速擴大,染紅了周圍的布料。
旺財猝不及防,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整個人像被重錘擊中,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他本能地想要蜷縮,卻死死咬著牙,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豆大的冷汗瞬間浸透了鬢角,順著慘白的臉頰滾落。
若不是一路上朱興明再三叮囑,以旺財這些人的脾氣秉性,怎么可能如此低聲下氣。
孟樊超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右手再次閃電般按向腰間!
直到馬車內傳來朱興明的咳嗽聲。
“哼,賤骨頭!不打不老實!”隊正甩了甩鞭子,得意地看著鞭梢上沾著的細微皮屑和血珠,仿佛欣賞一件得意的杰作,“十兩!再磨蹭,下一鞭子抽爛你的臉!”
“住手!”
一聲威嚴的斷喝突然從城門內傳來,打破了這暴虐的僵持。
一頂四人抬的青呢小轎急匆匆地穿過門洞,在馬車旁停下。轎簾一掀,鉆出一個身著七品鵪鶉補子官服的中年人。他身材微胖,面色紅潤,保養得宜,與周遭的貧瘠荒涼格格不入。
偏偏就是這般的湊巧,此人竟是山全縣的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