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興明。
崇禎自己的兒子。
太祖皇帝有么,成祖皇帝有么。
他們的兒子,都沒有自己兒子厲害。
如今,朱興明做到了,甚至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
崇禎比不上太祖之萬一,也不及成祖十之一二,但他是一個優秀帝王的父親。
這個認知,像一道光,穿透了厚重的自我否定與執念的陰霾。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臉上淚痕未干,眼睛紅腫,神態憔悴不堪。
但崇禎那雙眼睛里,一直燃燒著的、混亂而痛苦的火焰,已經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風暴后的、帶著悲傷與疲憊的平靜,甚至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解脫。
他沒有說話,只是反手握住了周太后的手,握得很緊。
周太后看著他眼中的變化,心中那塊沉重的巨石,終于落了地。
她知道,那個鉆入牛角尖、近乎走火入魔的丈夫,終于被她拉了回來。
這一夜,慈慶宮的寢殿內,久違的寧靜。
崇禎在妻子的陪伴下,沉沉地睡去。
自南巡歸來后,第一次,沒有在夢中被餿豆腐的味道或戰場的廝殺所驚醒。
他或許依舊會在某個瞬間,想起自己作為皇帝的失敗,但那不再是不能觸碰的傷口。
他或許依舊會羨慕太祖、成祖的雄才大略,但那不再是非要達成的執念。
崇禎不再執著于前往煤山腳下,去監督那半畝在秋風中頑強生存、卻注定無法迎來豐碩收獲的粟米。
也不再興致勃勃地召見武將,討論那些不切實際的北伐方略。
他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被那場耗盡全力的哭泣抽走了所有虛假的精神,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近乎虛脫后的平靜。
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慈慶宮內,有時是在暖閣里臨窗而坐,面前攤開一本閑書,卻許久不曾翻動一頁,只是靜靜地看著庭院中那幾株葉子已落盡的海棠樹,目光悠遠而安然。
有時,他會在周太后的攙扶下,在宮苑內緩緩散步,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樣焦躁匆忙,而是真正的、屬于老年人的蹣跚。
他甚至開始有興致過問一些極其瑣碎的日常。
“你看那盆墨菊,是不是該搬到暖房里去了?朕瞧著今早的霜色有些重。”他會指著廊下的一盆菊花,語氣平和地說道。
或者,在用膳時,他會對某一道清淡的湯品微微頷首:“這薺菜豆腐羹,味道甚好,有幾分……家常的意味。”
這種變化,起初讓身邊伺候的太監宮女們有些無所適從,太上皇不再輕易動怒,不再提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他的沉默不再是壓抑的風暴前兆,而是一種沉淀下來的安寧。
周太后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充滿了欣慰與酸楚交織的復雜情感。
她知道,丈夫并非忘記了過往,也并非完全擺脫了心結,他只是終于學會了與之共存,用一種更溫和、也更疲憊的方式。
這一日午后,秋陽暖煦,透過明凈的琉璃窗,在室內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
崇禎靠在鋪著軟墊的躺椅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絨毯,閉目養神。周太后則坐在不遠處的繡墩上,就著明亮的光線,做著一些簡單的針線活,那是為崇禎縫制的一雙更厚實的布襪。
殿內靜謐無聲,只有偶爾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的宮人行走的腳步聲。
“皇后……”他輕聲喚道。
周太后抬起頭,放下手中的針線,溫婉一笑:“陛下醒了?可要喝點水?”
崇禎搖了搖頭,示意她過來。周太后起身,走到躺椅邊。崇禎伸出手,握住了她因常年操持而略顯粗糙的手。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他說道,聲音有些沙啞,卻充滿了真摯。
周太后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泛起淚光,她反手握緊他的手,搖了搖頭:“臣妾不辛苦。只要陛下心安,臣妾便心安。”
他不再說話,只是握著妻子的手,重新閉上眼睛,感受著午后陽光暖融融的溫度,聽著她平穩的呼吸聲。一個名叫朱由檢的老人,在生命的余暉里,找到了內心的平靜。
幾天后,太子朱和壁前來請安,并帶來了南方的最新消息。
皇帝朱興明一行已抵達廣州,視察了規模宏大的市舶司和正在建造的、用于遠洋航行的巨大寶船,并與來自泰西諸國、阿拉伯、天竺等地的商人使者進行了友好的會談,展現了宏業盛世海納百川的氣度。
朱和壁講述這些時,語氣中充滿了對父皇開拓精神的敬佩。
若是以前,崇禎聽到這些,內心難免又會泛起復雜的波瀾,或自慚形穢,或激發起不切實際的攀比之心。
但這一次,他只是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不時點點頭。
待朱和壁說完,崇禎緩緩開口道:“興明做得很好。開海通商,兼容并蓄,此乃富國強兵之大道。朕,當年囿于眼界與形勢,未能在此方面有所建樹,實為憾事。如今見他做得風生水起,朕心甚慰。”
他的語氣里,沒有了絲毫的酸澀與勉強,只有一種作為父親的、純粹的驕傲與欣慰。
崇禎看著眼前英氣勃勃、仁厚穩重的孫子,又想到在南方開創局面的兒子,心中那份屬于“朱家”的傳承感,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溫暖地涌流。
他或許不是鏈條上最耀眼的那一環,但他連接了過去與未來,他見證了傾頹與中興,并且,他培養出了足以光耀門楣、穩固江山的繼承人。
這,或許就是他朱由檢,作為一個皇帝,一個父親,所能做出的、最好的貢獻。
他抬抬手,對朱和壁溫言道:“政務繁忙,不必日日來請安。有你監國,張先生輔佐,朕是放心的。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朱和壁恭敬地行禮告退。走出慈慶宮,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沐浴在秋日陽光下的宮殿,只覺得往日那種隱隱的壓抑感已然消失。
殿內,崇禎對周太后笑了笑,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淡然與詼諧:“看來,朕這種地不成、打仗不了的太上皇,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安安分分地頤養天年,不給他們添亂,便是最大的功勞了。”
周太后也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如同秋日盛放的菊花:“陛下能如此想,便是天下最大的福氣。”
從此,紫禁城里少了一個神神叨叨、折騰自己也折騰別人的太上皇,多了一個慈祥、安靜、偶爾與妻子絮叨家常、看著孫輩玩耍時會露出真切笑容的老人。
那半畝煤山腳下的粟米,最終在寒冬來臨前,只收獲了少許干癟的谷穗。
太監請示如何處理,崇禎只是淡淡地說:“喂了鳥兒吧,也算是一段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