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之下。
鏡光刺出尸林,晃動著探照上空。
前,后,左,右。
無論照向何方,無論探出多遠,望見的盡是密密麻麻幼小的身軀與青灰的面孔,它們嬉笑著、哭喊著、吵鬧著,在深海之下,聚成了一片低垂的游動的天穹。
百萬?千萬?
數(shù)不清,算不明,天知道一條錢塘江千年以來給龍王爺送了多少子,走了多少親。若非覃十三及時察覺,自已一行竟在數(shù)不盡鬼嬰包圍里全然未覺。
李長安毛骨悚然。
“它們在這兒。”覃十三口齒打顫,“它們果然在這兒!”
李長安無聲掐起法訣,便見從袖口鉆出幾尾小魚,細看乃紙符折成,在海里活靈活現(xiàn)擺著魚尾,倏忽上來,銜住了覃十三的衣角。
“李……李爺爺?”
覃十三方疑惑不解,衣衫突兀一緊,周遭景物疾速前掠,整個人已被魚兒扯著向后飛退。
下一刻。
“天穹”崩裂,數(shù)不盡的龍子龍女洶涌而下,似風暴,如狂濤,霎時淹沒尸林。
光線驟然一暗。
……
龍子龍女的嬉笑聲填塞于耳,黑暗中不曉狀況,覃十三只知自已在最后一刻被“推”開,正貼著尸林滑行,冷不丁的,腳腕忽然被什么東西纏住。
覃十三心里一突。
死的,它們都是死的。
他戰(zhàn)栗著安慰自已。
或許只是死人頭發(fā)?
然而,那東西卻迅速攀了上來,抓住他的小腿,抱住他的腰腹,鎖住了他的脖頸。
不是死的,是活的!
他發(fā)出比龍子龍女還刺耳的尖叫,慌張摸索,匆忙抓到一對水玉,兩廂一碰,在黑暗里發(fā)出朦朦的光,照出了那東西的模樣——一個死人。
一個皮膚泡得腐白而軟爛的死人,張著爛光了牙齒和舌頭的嘴,一口吞吃了符魚,又抬起臉,直勾勾對著覃十三,一對枯萎眼球在眼眶里轉了又轉,噗!竟掉了出來,落進他的領口。
覃十三手腳發(fā)軟,連尖叫的力氣也沒了,怔怔聽著面前黑漆漆的眼洞里鉆出幾聲嬉笑,便見一只小手從中探出,扒拉著眉骨,一只死嬰“咿呀”著擠了出來,拍著小手仿佛做著什么有趣游戲又竄了開去,隨后,幾尾符魚也自眼洞飛射而出,隨之沒入黑暗不見。
留著覃十三墜入尸林,和幾具腐尸滾做一塊。
待他扒開纏在身上的尸體,舉起水玉,朦朦光照擴開,映出了幾具悄然圍來的活尸。
“低頭。”
他心肝兒一顫,猛地撲倒,奈何身在水中,腦袋低下去了,屁股卻抬起來,一時,只覺一股厲風自臀尖兒掃過,立將一具撲來的活尸斫作兩截。
便見,六臂的鬼神跳入光中,六柄長劍掄開來,劈刺撩斬,讓死物更死,叫殘尸更殘。
劍鋒卷起亂流,在水里隱生尖嘯。
覃十三不敢抬頭,手腳并用游開,還沒稍稍定神,一顆死人頭滾落腳邊,沖他眨了眨眼睛。
緊接著。
人頭斷頸處,鉆出了一個鬼嬰,身子扭了扭,變作了一條半魚半蛇的怪魚,就地一彈,已咬住了覃十三的耳朵。
“救命!”
剛呼之于口,更多的怪魚自碎尸中竄出。
待劍伯聞聲看來。
原地只見遺落的一對水玉。
至于覃十三。
已被怪魚裹挾著沒入尸林深處,此時此刻,耳邊盡是孩童不加掩飾的歡笑,好似找到了大玩伴,但他深知,決不能以為小混蛋們開心,自個兒就能落個好下場。
他強自鎮(zhèn)定,摸索進懷里,掏出某物,奮力往外一擲。
挾持他的怪魚竟都頓時停下,一個個又化作童子模樣,小眼睛瞧了又瞧,小鼻子嗅了嗅,個個“呀呀”幾聲,拋下覃十三,向著丟出的東西蜂擁而去——小孩子喜歡的除了媽媽與玩具,還有什么呢?當然是糖——覃十三留了一手,兜里除了玩具,還有一包糖果。
接下來。
只見他在尸林中奮力逃奔,時而丟出一顆糖果,兇名在外的龍子龍女們好似撒歡的小狗,便被逗弄得東一跑、西一遛。
可他卻有苦自知。
身在海底,行動太慢,四周漆黑,也不曉得同伴方位,更要緊的是——他再次伸進兜里,卻抓了個空。
當龍子龍女再度攆上來,覃十三心里只一個念頭。
“完了。”
好在。
熟悉的身影再度落到身邊,長劍一揮,將龍子龍女們逼退,劍伯及時趕到,這次吸取了教訓,干脆騰出一只手,把覃十三夾在腋下。
龍子龍女們仍徘徊不去,眼巴巴望著,卻遲遲不見糖果,目光漸從期待變?yōu)橐苫螅瑥囊苫笞優(yōu)閮磹骸?/p>
嚇得覃十三連連擺手。
“完了,不,沒了,都沒了!”
他太慌張,卻忘了一點,以小混蛋們的任性與兇殘。
扯爛了小玩具,你就是大玩具,吃完了小糖果,你不就是大糖果了么?
“哇!”
刺耳哭喊響徹尸林,又從尸林傳遞到上空密密麻麻游動的龍子龍女中,一時間,嬉笑聲,吵鬧聲都不見了,“天”上“地”下唯余嚎哭,而在下一刻,哭泣的“天穹”壓了下來!
“太陰太陽,濟吾威光。”
“急急如律令!”
燦爛靈光橫掃深海,照耀處,龍子龍女紛紛驚叫逃散,循之望去,鏡河浮于尸林之上,法鏡大放光芒,猶如在海底升起一輪明月。
又見海底煙塵滾滾而來,銅虎沖開群尸,毫發(fā)無損。
再瞧青光凜凜一現(xiàn),李長安乘著符魚,輕盈歸來。
一行再度聚首,瞧著各自都無大礙,覃十三心神大定,又趕緊高呼:
“走!咱們得快些走!”
鏡河降下來,用鏡光逼退龍子龍女,駁斥:“不成,方才失了方位,咱們眼下得先找到鐵索。”
在她看來,龍子龍女們雖然難纏,卻只難纏在數(shù)目眾多,以及在水里行動快速靈活,除此,沒甚危害。
可是……
“唉呀!這些小混蛋再狡猾不過!這一路來,可曾與諸位正面交過手?”覃十三急切萬分,“眼下纏著咱們,分明是另有……”
嘩嘩嘩!
水波忽然開始劇烈的搖晃,海底騰起大片煙塵,在尸林上空傳來陣陣悶雷一樣的巨響。
鏡河不由把鏡光投去,“天穹”隨之裂開,顯出一個身型修長的龐然大物,片片磨盤大的青鱗,堅似鐵,明如鏡。
這次。
不是鐵索。
巨物在海中一扭動身軀,便聽轟隆響聲相伴,原來那悶雷是它游動時的擊水生。
它在上空盤旋,破開了“天穹”,垂下了頭顱——一座小山般、由無數(shù)尸骨拼合成的蛇首。
如此駭人巨物,顯非凡俗。蛇耶?龍耶?鬼耶?神耶?大伙兒分不清,也沒機會去分清。
但見大蛇張開巨吻,發(fā)出好似成千上萬個嬰孩一齊地啼哭聲,而后,伴隨巨響,俯沖而下!
轟!
海底震顫,水波激射,泥沙高卷如火山噴發(fā)。
鏡河沖開煙塵,不顧法鏡已生出裂紋,竭力催動鏡光,靈光凝成一束射向煙塵中盤旋而起的大蛇。
可先前無往而不利的太陽太陰之威光落在蛇鱗上,卻只反射出七彩流溢,給大蛇裹上了一層彩虹,若非那顆尸骨拼成的頭顱,真叫人誤以為是什么上古神獸。
法鏡無功,緊接著,煙塵滾動,銅虎激射而出,攀上蛇軀,手中鬼頭大刀重重砍去。
鏘!
精鐵所鑄、厲氣侵染數(shù)百年的大刀竟霎時片片碎裂,銅虎亦被反震倒飛而回。大群龍子龍女趁機一擁而上,將其密密圍起,要當個大玩具扯個稀爛。然就在下一瞬,兇惡之氣沖天而起,恍惚里海水為之一赤,龍子龍女們駭?shù)盟纳Ⅲ@逃,留得原地一尊青面獠牙的兇神。
銅虎不理會那些小混蛋,猩紅雙眸死死盯住大蛇,腳下猛踩水波,直射大蛇三寸,揮起利爪。
咚!這是兩者撞擊的巨聲。
茲!這是利爪撕裂蛇鱗的異響。
大蛇吃痛橫滾而去,發(fā)出層層疊疊的啼哭。
待銅虎再要擊水撞去,大蛇卻突兀一竄,以身形不相符的敏捷躲開了攻擊,又繞著銅虎一陣飛旋,在海底卷起渦流,頓叫銅虎難以穩(wěn)住身形,只在旋渦中打轉,而大蛇已昂起蛇身,居高臨下張大巨吻,便要一口吞吃銅虎。
咻~咻~
輕快破水聲急促,幾尾符魚切入激流,在蛇吻闔上的一剎,拽著銅虎脫出旋渦。
亦同時間。
李長安已現(xiàn)身蛇軀之上。
寶劍纏起青白光華,沿著銅虎撕開的裂口,奮力一斬。
咦?
劍刃順利斬開鱗片,砍入了蛇軀,可反饋給李長安的手感,卻是空空如也。
再沿著破損一路犁去,劃開了一道駭人裂口,但見鱗片下果然并非血肉,而是……一個又一個密密擠壓在鱗下、痛苦哀嚎的魂魄,甫一瞧見出口,不顧外邊煞氣騰騰的李長安,化作道道黑氣爭先涌出。
看模樣,老少皆有,不是龍子龍女,應該俱是番客。
李長安手中劍稍一遲疑,黑氣已撲面而來,遮蔽了視線,沖亂了身形,他立刻警醒,詠咒斥退群鬼。
身周已被一片陰影覆蓋。
他自嘲一笑。
再抬頭。
眼前是大蛇張開的巨吻。
……
李長安墜入了一個黑暗而擁擠的空間。
周遭。
無數(shù)手臂拉扯著自已。
無數(shù)骨頭擠壓著自已。
無數(shù)牙齒啃咬著自已。
他聽見許多老人在哀求:“救救我”。
聽見許多女子在哭泣:“幫幫我”。
聽見許多男人在怒嚎:“殺了我”。
“退下!”
李長安催符點亮靈光。
熾亮光照里,數(shù)不盡的番客遮住眼睛紛紛慘叫退后。
可隨即又聽著聲聲嬉笑,這惡鬼組成的胃壁與骸骨拼成的牙齒頂著靈光擠壓上來,要把落入蛇腹的李長安磨爛嚼碎。
李長安揮起長劍,奮力抵抗,不知道削斷了多少死人手,砍落了多少死人頭,可番客們卻嚎叫著自覺或被迫地擠上來,斬之不盡,殺之不絕。
四周更是一片漆黑,李長安左沖不得脫,右闖不得出,竟不知方向為何物。
眼看要困死蛇腹。
“府君!”
鬼哭中聽得一聲呼喚。
李長安急急尋聲望去,在黑暗里,在數(shù)不盡的惡鬼與骸骨間,滲出一點微光。
道士大喜,靈符開路,揮劍披“荊”斬“棘”而去。
亦在同時間。
龍子龍女的嬉笑變作憤怒的嚎叫。
逼迫著惡鬼們不顧魂飛魄散圍攏近來,拼盡一切也要留住李長安,砍掉了手,就用牙齒咬,砍掉了頭,便拿尸骸填路。
四面八方,天上地下。
源源不絕。
空間越來越狹小!越來越逼仄!越來越擁擠!
李長安一路掙扎,那微光已近在眼前,可周遭已經(jīng)連揮劍的余地也沒有。
無數(shù)手臂糾纏住他,叫他再難以前進時。
一只指節(jié)扭曲卻不改堅定有力的大手從微光中處探了進來。
李長安握住了它。
下一刻。
脫出“泥沼”。
眼前是大笑的銅虎與關切的鏡河。
揮袖放出魚兒擊水,帶著三人向后疾退數(shù)十丈。
待穩(wěn)住身形,舉目望去。
大蛇浮于漆黑的海水中,巨大蛇首高高俯視下來,長長蛇身蜿蜒入黑暗深處不現(xiàn),教人知其巨,難知其長。
而龍子龍女們一群群好似重云環(huán)繞其身,不住有龍子龍女一股股涌入其蛇腹破口,修補鱗肉破損。
三人深知,待其修補完好,又將是一場廝殺。
恰在這時。
“找著啦!找著啦!”
劍伯應聲出現(xiàn)在三人身后,保持著一貫的沉默,被他夾雜腋下的覃十三卻在手舞足蹈。
“鐵索找著了,龍宮便在那個方向。”
他一邊指向遠方,一邊怯怯抬頭望了大蛇一眼,又飛快低頭不敢再看。
“咱們趕緊逃吧!慢了,非叫它一口吞了不可。”
“聒噪,不過一副舊皮朽骨而已。”銅虎一根根掰直手指,“若非在水里,我早就拆了這條爛骨頭。”
李長安扯去被撕扯啃咬得破爛的外袍:“早曉得海里有這等怪物,咱們出海前就該尋幾個水戰(zhàn)好手。”
“府君說甚笑話?”鏡河捧著遍布裂紋的法鏡,“錢塘熟識水性又有本事的,不是在十三家的水師,就是為虎作倀被咱們斬了,怎會與你我同行?”
說話間,三人目光交流,已有決斷。
再揮袖。
幾尾符魚擺尾銜住鏡河、劍伯與覃十三向著龍宮方向疾退。
而大蛇已修補完好,緩緩垂下巨首,數(shù)不盡龍子龍女成群盤旋,仿佛風云激蕩。
當面。
銅虎舒展利爪。
李長安橫起長劍。
…………
逃!
逃!!
逃!!!
符魚的靈性早已耗盡,化為死物,覃十三只能手腳并用在尸林中亡命逃奔。
同伴都已不在身邊,唯留縈繞在耳邊的一句句:
“你們先走,我隨后就來。”
可他有什么辦法?他只是個小巫師罷了。
只能哭喊著麻木地向著既定方向逃竄。
驚惶間,卻沒注意到,前方漸漸有微微的光亮,原本盡是死物的尸林中慢慢有水藻珊瑚,甚至一些小小的生物。
光芒越來越亮,水藻越來越密。
咚。
其實并沒有聲音,半爬半游中,他突然撞上一道柔軟卻不容逾越的透明壁障,倒栽而回跌坐在地。
愣愣看著眼前的水藻隨著呼吸般的水波有節(jié)奏的晃動,眼睛越瞪越大,終于一個激靈,爬起來,貼著透明壁障望內張望,里面是一片傾頹的不似人間造物的宮闕。
龍宮?!
他嘗試呼救,可廢墟里一個人影也瞧不見,又摸索著壁障試圖找到一個可能存在的入口。
推倒浮尸,撥開水藻。
冷不丁。
和一個從壁障里探出頭顱的東西撞了個正著。
那是什么樣的怪物啊!
有狹長的臉頰,慘白的牙齒,生滿粗而密的短毛。
漆黑的眼睛瞪著他。
“啊呃。”
…………
在城北的白云坊有一豪杰,在剿滅窟窿城的過程里,為“解冤仇”下了死力,城隍開府后,也理所當然領了陰府職司,并兼任了白云坊鬼頭,坐鎮(zhèn)里坊。
其雖出身微末,卻敢想敢干、仗義疏財,為坊間敬重。
妙心宣布競選城隍,大肆許愿招攬時,他沒有離開。
抱一封金掛印不告而別,府中人心動搖時,他沒有離開。
銅虎被逼北走,李城隍大受打擊逐漸深居簡出時,他也沒有離開。
時人都夸他忠貞不二,也暗暗為其嘆息,認為麻衣城隍敗局已定,他越是忠誠,就越是明珠暗投。
不想。
十三家卻捅出一個消息。
此人得勢后,暗中收攬了一些精通“造畜”之術的邪門歪道,利用職務之便,悄悄聯(lián)絡城中老饕重建起靈肉的買賣,他所以不離開,不是忠貞不二,是深知自已犯下的罪行,莫說城隍府,便是近來格外愛惜羽毛的十三家也容他不得!
城隍府里已吵翻了天。
若趁著消息沒有擴散,將人和案件一并悄然處理掉,十三家必定大肆宣揚,說城隍府官官相護,遮百姓眼、捂百姓嘴云云。
若公開處理,此類惡行,這等丑聞,也定會給搖搖欲墜的城隍府重重一踹。
兩頭為難之際,大伙兒便分外想念黃尾,別管餿不餿,至少有個主意,但這幾天他老不見人,想來是主意被駁得太多,一氣之下,學小七、劍伯回飛來山躲清凈去了。
吵吵嚷嚷時,文判華翁拍板作了決定。
此事欲平公議。
只能公審。
……
依舊是邀信徒入夢。
依舊在“無回崖”畔。
可這一次,卻有十三家的人馬前來旁觀。
大伙兒雖認為他們是來看笑話的,可既是公審,便沒有驅趕旁人的道理。
于是。
鐘聲再響。
公審開場。
此案人證物證俱在,案犯無從抵賴,很快定下斬刑。
可在押案犯去崖邊斬首之際。
他卻突兀掙扎,高呼“不服”。
文判怒斥:“罪證確鑿,何敢不服?!”
“我有罪無罪,豈是你一區(qū)區(qū)判官能定的?你是陰官,我亦是陰官,依《麻衣律》章程,無有城隍法令,誰也不能斬我!”
“放肆!不見府君就在臺上。”
“呸!人樣也沒有的東西織了身皮就敢冒充城隍。”
“大膽!”華翁一驚,“左右,還不快快斬了他!”
“且慢。”
熠熠靈光射入公堂。
楊萬里身周簇擁著兵將現(xiàn)身場中。
依舊一副從容恬靜模樣:“文判莫急,別壞了自家律法。貧道也曾聽聞,李城隍心灰意懶,已遠走海外。若如此,麻衣城隍怕是審不了此僚,不若交予錦衣城隍處置?”
“不過是宵小之徒為脫罪口不擇言罷了,不勞閣下費心。”華翁死死盯著楊萬里,“說什么冒充城隍,不知是哪個在胡言亂語?”
“是我。”
楊萬里身邊一員身材矮小的護法兵將摘下兜鍪,露出一張毛臉。
他重復道。
“是我。”
場中一下變得喧騰,種種目光紛紛投來,臺上“李長安”嘆了一口氣,一揮手,驅回了信徒靈識,又見霧氣迷離,已變回了織娘模樣。
“善均大哥。”
說話的是五娘,大伙兒都愛叫黃尾為黃尾,只有她和無塵喚他“黃善均”。
“你平日也是個有情義的,今日緣何突兀變節(jié)?莫非有甚苦衷?”
黃尾低著頭。
良久。
懦懦回答:“我想投胎。”
投胎?
大伙兒投來的目光從期盼變作疑惑,從疑惑變作不可置信,從不可置信化為暴怒。
霎時。
毛臉賊、黃皮狗一類謾罵與質問如同疾風驟雨撲面而來。
楊萬里笑吟吟在旁,并不阻止,留得黃尾攥緊拳頭獨自承受,他哆嗦著身軀,顫抖得越發(fā)厲害。
終于。
“沒錯!”
他猛地抬頭大喊。
“我就是只為了投胎!”
“你叫我黃尾,他叫我黃尾,你們都叫我黃尾。”他指著眾人,“我想當黃尾嗎?我想披著一身狗皮,想拖著一條狗尾巴嗎?不!我不想。”
他又看向五娘:
“五娘總叫我黃善均,我謝謝你,可你有沒有想過,我更不想當黃善均。”
聲音變得哀戚。
“因為黃善均是個爛賭鬼,賭光了家產(chǎn),氣死了爹媽,賭輸了自個兒的命,連累了發(fā)妻被債主掠走賣為僧伎,世上獨一份兒的王八蛋,一等一的不孝子!”
“我想投胎,因為只要投了胎,就沒了黃尾,也沒了黃善均,一切一筆勾銷,從頭再來。”
他咧嘴在笑。
可淚水早已如泉涌。
“我是鬼。”
“我想投胎。”
“我要投胎。”
“我有什么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