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府在碼頭豎起高高的白幡。
城內外人家懷揣著眼淚與歡喜紛紛前來,晝夜不息排起長龍。
張阿三、宋九福、王全順……
一個個名字伴著句:
魂歸來兮。
哭聲戚戚,紙錢紛紛,歸人換上新衣,親友扶棺而去。
無需師公再登門殷勤勸法,自有千家萬戶念誦麻衣城隍之名伴著香燭煙氣,冉冉直上青冥。
此間事,十三家管不了,也沒法管,即便是輪轉寺的和尚也是錢塘之人,又哪里沒個亡故海上的親友呢?
甚至有不少和尚道士喬裝而來認尸,雙方你知我知,俱裝不知。
李長安攜尸歸航,十三家是頗感慶幸的,至少帶回來的是番客尸體,而不是城隍寶印。
祖師們不是沒有疑慮,但為了城隍之位已經付出許多,如若失敗,十三家臉面何在?更兼李長安回歸時日尚短,影響尚未完全鋪開,勢頭仍在妙心禪師一邊,于是愈發(fā)下血本,用財,用勢,用名,收買香火,招攬民心。
法會連軸著開,凈果、符水可勁兒地撒,連高僧高道們亦離開建在坊內高丘上巍巍的寺廟宮觀,下到橋頭井邊,親身為貧賤們講經說法。
擱以前,這可是天大的福分,豈能叫人白享?可不得捐些茶水費給大師們潤潤嗓?再給些鞋襪錢給道長們墊墊腳?
少了一分一厘,也別想叫大師道長們紆尊降貴。
可眼下,大師道長們臉孔一換,忽的變得和善親切,那茶水費、鞋襪錢也一降再降,乃至一日三變,早上一兩,中午三錢,到了下午就只需銅子兒數(shù)枚了,最后,只要肯來聽法的,倒給雞子一個!
有閑人戲稱此乃麻衣蛋——若非奉麻衣爺爺?shù)南悖膬耗艹缘藉\衣爺爺?shù)牡埃?/p>
百姓雖健忘,但心里是有一桿秤的。
正如解冤仇掃滅窟窿城,報了錢塘百年之仇,解了千家之患,卻重不過十三家重開海路,再復萬戶生計。
而今,講經場上的幾枚雞子、幾句許諾,又如何重得過迎潮坊碼頭上真切的哭聲呢?
總而言之。
無論十三家的和尚道士們怎么“努力”,人心仍在一點點扳正,天上代表眾生信愿的蓮池也在緩緩返青。
十三家終于感到了急迫,再繼續(xù)放任下去,豈不教麻衣城隍踩著自家的臉面上位?
于是,哪怕“佛子佛孫”的丑聞還在肆虐,也匆匆宣告諸坊,說妙心禪師為眾生祈福完了,功行圓滿,上天命明行成祖師托夢降旨,重新定下了祭祀山川普告萬靈的黃道吉日。
宜早不宜遲,就在幾天后的臘月十六尾牙節(jié)。
…………
炭球兒越發(fā)古怪了。
白日里成了個粘人精,五娘站著它就拱著腦袋蹭裙角,坐著就跳進懷里“喵喵”撒嬌,癡纏著寸步不離,稍稍離身,就嗷嗷叫喚不停。
五娘無奈,只好把它帶在身邊,可它一出了門,尤其是靠近水渠河溝,便立馬炸了毛,豎著尾巴,弓起腰,咬著五娘裙邊不放,喉嚨里嚯嚯的響,仿佛前面有莫大的危險,可細看水中,什么也見不著。
到了晚上,巡邏得越發(fā)勤快,叫聲也更加尖銳、凄厲,惹得新來的孩子和泥鰍這批“老資格”打了好幾場。
又是一個月亮長毛的夜晚。
孩子們哭過了也鬧過了,枕著笑容或淚水正睡得昏沉。
黑漆漆的睡夢里。
“啵啵。”
一聲聲分外清晰,好似一縷縷粘在耳邊濕漉漉的頭發(fā)。
泥鰍嘟嚷嘟嚷嘴巴,沒有醒來。那是墻外溝渠里污水涌動的聲響,這些天,污水水位夜夜寸寸見漲,“啵啵”聲早同貓叫一樣在耳朵里聽慣了。
可今夜……
啵啵。
聲音越來越急。
仿佛污水已溢出溝渠。
啵啵。
聲音越來越大。
好似已滲進了院子。
啵啵。
聲音越來越近。
它已灌進了房里!
泥鰍驚醒了,或說他本該驚醒了,可身體卻被那“啵啵”聲死死魘住,眼皮也抬不起一絲,只聽著……啵、啵、啵,污水漫過了地面,攀上了床榻,浸透了被褥,鉆進了耳朵,最后捂住了口鼻。
泥鰍的意識竭力掙扎,終于,睜開了眼睛。
等待他的不是清醒,而是……噗通!整個人墜入了黑暗無光的深水里,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著,只是下沉,下沉,再下沉。
意識漸漸也要沉淪渙散之際。
水面上忽的亮起一對發(fā)出綠光的大燈籠,緊接著,一團巨大圓臉探入水中,一口叼住他,帶著他脫出深水,撞破屋頂,將他放到一處堅實的地面。
泥鰍匆匆用力呼吸幾口,惶惶回望,但見偌大的慈幼院泡在一潭無邊無涯的黑水里,一點一點正在緩緩沉沒。
“五娘!春衣!盧老……”
他哭喊著一個個名字,慌張要奔去。
忽的。
啵啵啵啵,涌水聲密集大作,匯聚成大潮一般的轟隆。
而伴著轟隆,在沉沒的慈幼院后方,在水潭的更幽邃處。
巨大的長影若隱若現(xiàn)。
喵嗷!
……
泥鰍騰地坐起,一摸身上,濕漉漉的,駭?shù)眯母我欢叮泵τ置嗣孛妫筛稍镌铮瓉聿皇俏鬯皇抢浜埂?/p>
才松一口氣,卻見屋里坐起好多人影,都同自已一樣,慌張四顧。
瞧方位,俱是“老資格”。
孩子們默默聚攏過來。
“你……”
“你也?”
誰都不說話了,只有泥鰍支起了窗戶,幾個孩子都湊了過來,一齊悄悄往外看。
天上昏黃的月亮裹在薄薄的云里,月光像是發(fā)霉長出的菌絲垂落在庭院、墻頭與屋檐上。
庭院、墻頭與屋檐都空蕩蕩的。
除了月光什么也看不見,除了冷風什么也聽不著。
孩子們小臉挨著小臉等了好久好久,終究沒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聽到那熟悉的叫聲。
炭球兒不見了。
…………
不問功德,不問罪業(yè),紋銀百兩,即可投胎。
此乃十三家厘定陰陽、輪轉寺執(zhí)掌輪回后定下的規(guī)矩,昔日惡鬼群起肆虐不曾少一分,過去天下兵戈四起不曾缺一厘,過往數(shù)百年如此,過后數(shù)百年眼看著也要如此,仿佛是錢塘千萬年不易的鐵律。
直到。
妙心禪師“忽然”發(fā)現(xiàn)——
死人的香火也是香火。
“和尚好生闊氣,城內城外據(jù)說幾萬個投胎名額,說放就放,一文錢不要,只消投胎成人后年年香火供奉,跟白送有甚區(qū)別?”
“祖師慈悲。”
“哥哥別被白話蒙了眼睛,投胎又不是送雞子,好幾萬個死人,錢塘哪兒來這許多肚皮?人又不是豬狗,一胎能下他十來個。”
“禪師是在世的神佛,總不至于蒙騙孤魂野鬼。”
“大人物急了眼,做出啥事也不稀奇。再者說,得了和尚的便宜,就得燒他家的香火。咱們自托庇于麻衣城隍,受了人家多少恩德,便連侄兒侄女也是李爺爺遣人救出來的,若為眼前一點小利叛去,實乃不忠不義,咱們兄弟也沒得做!”
同鄉(xiāng)弟兄義憤填膺。
牛六垂著腦袋,懦懦不言。
今夜,不知多少相似的對話在諸坊各個角落響起,不知多少境遇相似的死人在同樣的抉擇中輾轉反側。
“祖師恩澤眾生,即便是孤魂野鬼,也愿一視同仁渡以慈悲,坊間閑言碎語,不過是小人中傷,施主大可放心。”
翌日。
輪轉寺山門前長長的石梯前,身穿錦衣、面帶寶光的和尚語氣溫和卻不容質疑。
牛六遲疑著點頭,將一對哭鬧著不愿離開的兒女狠心推了出去,早等得不耐煩的神將立時上來,一手拽住一個,步步蹬上長階。
他終究做出了選擇,卻不是為了自已,而是兒女。
他深切地知曉作孤魂野鬼的艱辛,自已嘗過的苦,熬過的累,不愿讓孩子再嘗一次、熬一遍。
“既受了祖師的恩澤,施主當明白孰為正神……”
和尚在耳邊喋喋不休。
牛六卻只是緊緊摁住藏在心口的一對剪紙小人,眼睛死死對著長階。
輪轉寺背倚著朝陽,金光萬丈,兩個一步三回頭的小小人影就這么一步步緣階而上,漸漸消融在了光芒中,終于不見。
牛六心底空洞洞的。
“小鬼曉得了。”
…………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白日見得墻外污水漸漲,所以夢著黑水淹沒屋宅,夜里聽得貓叫,所以又夢著炭球兒變作大貓救人。”
“可是炭球兒不見了!”
孩子們又找著老醫(yī)官,七嘴八舌說起昨夜共同的噩夢,老醫(yī)官忙活了一宿,疲憊得慌,但仍強打起精神:
“貓兒嘛,三天兩頭的不見也是常事,以前它不也常常離家數(shù)日不歸么?”
“可是……”
沒了可是,老醫(yī)館已挨不住沉沉睡去。
孩子們對這回答很不滿意,奈何大人們都忙得很,老醫(yī)官已然是最“清閑”了的,他們懂事地不再打擾,決定自個兒去尋找真相。
正巧。
坊間流出一則奇聞。
說一坊民酒宴之后,乘船夜歸,忽抬頭望見橋頭、屋檐有星星團團簇集。
正疑惑寒冬臘月,何來繁星?便見,一對星子向著小船忽然投下,落在船邊,濺起幾點冷水撲面,讓他登時打了個激靈。沒及回神,漫天繁星如雨急下,駭?shù)盟K于酒醒,才聽清,“急雨”夾雜著凄厲的貓叫,他慌張匍匐船上,舉燈細看,哪里是星星,分明是無數(shù)只貓幽綠的眼珠!
群貓爭相投水,砸得河水沸騰,亂波急涌掀翻了小船,叫他跌落水中,冬日水冷,凍得他手腳抽筋,人直往河底墜。
不知嗆了多少口冷水后。
幸有更夫路過,將他救上岸來,再看水中,水波靜謐,活貓死貓一概皆無。
……
此事傳出,坊間多以為是醉漢胡言,孩子們卻放在了心上,一起到了傳聞中那處河畔,悄悄揣了幾衣兜飯團子。
飯團子是用陳舊雜糧與豆子蒸熟,再揉成團子,是本地人祭拜鬼神所用最次等的貢品,常被貧寒人家拿去供奉路邊的野鬼毛神,譬如當初的某個十錢神,或者無名無姓的夭折嬰靈。
為防野貓野狗搶食,還會在團子里摻雜一種氣味濃重的野菜。
城里的貓狗甚至是老鼠都不愛吃,可炭球兒卻偏偏喜歡。
孩子們把飯團子撒進水里,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大黑貓的名字。
可除了招來幾尾魚苗啄食,什么動靜也沒有。
又拿飯團投喂附近看熱鬧的野貓,希望它能幫著傳遞消息。貓兒只是靠近嗅了嗅,“喵”的一聲竄的老遠,嫌棄地拿爪子抹鼻子。
孩子們失望又沮喪,可泥鰍卻一下瞪圓了眼睛。
他也不解釋,領著大伙兒就滿城瘋跑,一遇著貓兒,就拿飯團子投喂。
不出意外,沒一只貓領情。
“飯團子氣味重,它們不吃也不奇怪。”同伴勸慰。
“不!”
一路跑下來,泥鰍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還險些挨了幾爪子,此時兩眼卻亮晶晶。
“奇怪!非常奇怪!”
孩子們同炭球兒與它的小弟廝混久了,尤其是經歷了自鬼阿叔到來后的一系列風風雨雨,多少察覺到,炭球兒這伙貓兒與其他的貓兒是不同的,它們更加聰明,更加好斗擅斗,同樣親近五娘,也同樣喜歡吃雜糧團子。
“是呀!”孩子們恍然大悟,“城里一只貓鬼……”
“呸!盧老說了,貓鬼是大人們心虛編出來的屁話!”
“那長毛賊……”
“長毛賊也是屁話!”
總而言之,那些特殊的貓兒竟同炭球兒一起消失不見了。
可當孩子們將尋到的真相鄭重其事告訴大人們的時候,得到的卻只是幾聲調笑,幾個哈哈,幾句敷衍的夸獎。野貓里還有這般奇妙?偌大的錢塘,你們都跑遍了?夢外漲了水,哪里去尋貓兒救命?沒一個大人把孩子的話當真。
畢竟。
大人們總是忙活著大事,哪兒有功夫停下來,認真傾聽一個小孩子們關于小貓的小小夢魘呢?
何況,時日已至。
明日就是尾牙節(jié)。
…………
十三家趕在尾牙節(jié)前,在曾經的蘭李坊,清理了廢墟,填平了泥沼,筑起高高的封神臺,好在城內,在萬眾矚目之下,宣告四方即任城隍。
而天上蓮池仍黃多青少,妙心禪師好似已勝券在握。
祖師大度,特意在前一天,遣信使送來請?zhí)埨铋L安共襄盛舉,愿意在他長長的封官許神的文書上,為麻衣城隍并部下幾位大吏留下不輕不重的幾筆。
“去,當然要去。”
“臺子都給咱們搭好了,為什么不去?”
“為了今日,咱們冒了多少險,費了多少心,所以不但要去,還要早些去!”
劉府。
大伙兒已整裝待發(fā)。
小七躍躍欲試:“勝負子攥在手里好些日,如今終于能落下啦!”
可李長安卻笑著搖頭。
“棋局都是人家擺的,落什么子也無益。”
“要想贏。”
李長安環(huán)視場中,目光停在了場中唯一一個不屬于城隍府的局外人身上,一個形容潦草的和尚。
“就得掀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