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郎:“非走不可嗎?”
慶平侯夫人:“非走不可!”
楊二郎低聲囁嚅道:“母親,哪怕查證漱玉所生之子非兒骨血,也求母親慈悲為懷,饒那孩兒性命?!?/p>
“還有漱玉……”
“若她肯洗心革面,迷途知返,還望母親垂憐,許她一方棲身之所?!?/p>
“即便今生做夫妻的緣分太淺,我與她終究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
“就當兒子求您了?!?/p>
慶平侯夫人恨其不爭,厲聲低斥:“窩囊!”
“漱玉都做出這等去父留子的喪盡天良之事,逼得你不得不背井離鄉。如今你還如此沒出息,心心念念替她們母子著想!”
楊二郎神色黯然,鼓起勇氣說出了那些漱玉從不敢宣之于口的委屈和搓磨:“漱玉在侯府長大,表面看似光鮮亮麗,看似衣食住行與我無異,實則……”
“實則,她在那些暗地里的委屈,兒子都看在眼里?!?/p>
“那些年,母親不僅處處拿我與大哥比較,更以更執拗的態度將漱玉與上京城的各大閨秀們相較。您既要漱玉精通琴棋書畫,又苛求她在人前舉止得體;既要她在交際場中長袖善舞,又要求她在我面前永遠溫柔賢淑......”
“我至今記得,刺骨臘月里,漱玉的手紅腫如饅頭,在四面漏風的涼亭里咬著牙練琴。不過是因為母親輕信了那些無稽之談,說什么琴藝大家都要經歷這等“苦修”方能成器?!?/p>
“一根根纖細如絲的琴弦,被漱玉的血染紅。”
“她默書時,稍有錯漏一字,你便命她跪在小書房里,將整篇文章反復謄抄,一抄就是一夜?!?/p>
“平日里,您但凡見她腰身略見豐腴,您便立時斷了她的膳食,讓她一連數日只能靠著清水和菜葉果腹......”
“您每每在祖母和父親處受了氣,郁結于心,待到怒火攻心之時,便全然口無遮攔,將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盡數傾瀉在漱玉身上。”
“類似于這樣的事,數不勝數。”
“就連……”
“就連在得知我身患隱疾、恐難有子嗣之后,最先端起那些苦澀難咽的補藥一飲而盡的,依然是漱玉?!?/p>
“母親,不能因為您讓漱玉在侯府錦衣玉食地長大,就心安理得地忽視她這些年的委屈與苦楚。若真讓她選擇,她未必情愿自幼離了家,在這侯府里寄人籬下......”
“若她愿意回頭,求母親留她性命?!?/p>
慶平侯夫人眸光微閃,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下的錦袍,聲音里透著幾分底氣不足:“我……我那也是為了她好...…”
“況且,在你知道她寒冬臘月在涼亭里中苦練琴藝后,吵著嚷著非要她教你不可。而后,她也就再也沒受過刺骨寒風之苦了?!?/p>
“還有,別以為我不知道,每次我停了她的膳食,你總會偷偷塞給她各式點心零嘴……”
“倘若她因我平日的嚴苛而心生怨懟,那也該沖著我來,而不是假借湯藥之名對你下毒,害你性命。”
“你說,她未必情愿自幼離了家,來侯府寄人籬下,你說這話時,是不是忘了她的母親在生她當夜便因大出血撒手人寰,次年你外祖母就急不可待地為舅舅張羅續弦?!?/p>
“繼室過門才一年,便誕下一雙龍鳳胎,從此成了全家的心頭肉,除了她母親留下的舊仆,根本無人在意她。這種境況下,漱玉留在那個家,難道就能過得好嗎?”
“民間流傳的那句有了后娘就會有后爹的俗語,絕非無稽之談。”
“見她孤苦無依,我心中不忍,又念及她母親在世時的品行為人,這才決定將她帶回侯府撫養。”
“或許,我待她的確苛責有余,疼愛不足,但這份養育之恩卻是實實在在。她對你下毒,就是恩將仇報?!?/p>
“難不成就因為我早早將她帶離那個家,她便忘了幼時無人問津的日子。又因著我膝下長大,有慶平侯府做靠山,她的父親與繼母便對她慈愛有加,反倒只記得我的不好了?”
“二郎,無論你如何替漱玉辯解,我都不欠她的?!?/p>
楊二郎嘴唇翕動:“可……”
慶平侯夫人輕輕擺了擺手:“我是眼睛里揉不下半點沙子的性子,但漱玉是我手把手教養了十幾年的,她膝下的麟兒,更是被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她忽然收住話頭,眉宇間浮現幾分掙扎:“若是她......”
沉默良久,終是長嘆一聲:“若是她肯回頭,念在往日情分上,我總歸會給她留條生路?!?/p>
“若是她執迷不悟,就休怪我這做姑母的,不講情面了?!?/p>
慶平侯夫人話音漸落,抬眸看向楊二郎:“你臨行之際,擔憂著她們母子的生死安危??稍脒^,若我力有不逮,敗下陣來,死的或許就是我了?”
“到那時,你風塵仆仆趕回京城,怕是要為我披麻戴孝了。”
楊二郎聞言,面色驟然慘白如紙,血色盡褪。
“我……”
“我留下與母親共進退。”
慶平侯夫人沉默不語,低垂下眼簾,刻意避開楊二郎的視線,而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利利索索的收拾著行囊。
楊二郎只覺時間凝滯,每一息都如同煎熬,索性直接“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
“母親,孩兒不孝。”
“孩兒不走了?!?/p>
慶平侯夫人長嘆一聲,眸色復雜:“若你真存孝心,便該隨榮家商隊安安全全抵達北疆,再憑真才實學入官學執教。你平安無恙,那些覬覦我性命之人自會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p>
“執意留下,不過是愚不可及的等死之舉!”
她是慶平侯府的當家主母,也不是吃素的。
送走了二郎,她才能沒有后顧之憂,放開手腳。
不過……
還真是天意弄人,原指望栽培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到頭來,嘔心瀝血卻還是文不成武不就,還心高氣傲裝的很。
但,到底是她的兒子!
楊二郎雙唇微抿,正欲再言,慶平侯夫人已厲聲打斷,斬釘截鐵道:“堂堂七尺男兒,怎的這般磨磨唧唧優柔寡斷?倒不如我這深閨婦人來得爽利!”
“你再仔細瞧瞧,可還有什么要緊物事遺漏了?”
“厚實的狐裘須得備上兩件才是。北疆此刻正是朔風凜冽的時節,呵氣成霜,滴水成冰。若遇上大雪封山的天氣,這一路跋涉,可要讓你吃盡苦頭了?!?/p>
楊二郎伏地叩首,額抵青磚,鄭重其事道:“母親放心,孩兒此番北上,必以所學堂堂正正考入北疆官學執教,絕不令母親在京中懸心。”
言傳身教,勤勉授業。
他真是沒用,風雨當前,明明不是孩童了,卻還是需要母親煞費苦心相護。
寅末卯初,來的極快,快的讓人來不及告別,連道別的言語都來不及訴完,連叮嚀的話語都未能盡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