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杯酒,像是一道開關。
趙延峰坐下后,整個人都變了。
那股子端著、撐著、裝著的勁兒,泄了。
“吃,都吃!”他主動拿起公筷,給秦依夾了一大塊東坡肉,又給另一邊的胡濤夾了個獅子頭,嘴里含糊地招呼著,“今天我……我高興!”
林默看著他,沒說話,只是給自已的橙汁杯又續滿了。
慶功宴的氣氛再次被點燃。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趙延峰徹底放飛了。他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紅著一張臉,大著舌頭。
“來!小胡!咱們走一個!我跟你說,做并購的,酒量就是戰斗力!當年我在港島,就是靠三斤白酒,拿下的一個對賭協議!”
胡濤剛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
他旁邊的秦依,默默地站了起來。
她端起自已面前那個小小的,裝著白酒的杯子,對著趙延峰。
“老師,我替胡律師跟您喝。”
女孩的聲音不大,但很清亮,在這片嘈雜中,無比清晰。
包間里瞬間安靜了一瞬。
所有人的表情,都變得古怪起來。
趙延峰也愣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已的學生,那張不施粉黛的臉上,是一種不符合她年齡的平靜。
“你?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喝你的果汁去!”趙延峰擺擺手,帶著長輩的威嚴。
秦依沒動。
她只是又重復了一遍:“老師,我陪您喝。”
趙延峰的酒勁上來了,牛脾氣也跟著上來了。
“嘿!反了你了!行!喝!我今天就讓你看看,什么叫酒場!”
一場莫名其妙的,師徒間的酒桌對決,就這么突兀地開始了。
一杯。
兩杯。
三杯。
趙延峰的臉,從紅變成了紫,舌頭越來越大,吹牛的聲音響徹整個包間。
而秦依,除了臉頰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粉色,整個人,依舊穩如泰山。
她不說話,只是在趙延峰喝完一杯后,就默默地給自已倒上,然后端起來,一飲而盡。
動作干凈,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胡濤和劉承他們,已經看得目瞪口呆。
這他媽……是清北法學院的學生?這酒量,是拿刑法案例下酒練出來的嗎?
當趙延峰晃晃悠悠地干掉第七杯,然后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開始說胡話的時候。
秦依,喝完了她的第八杯。
她放下杯子,坐回自已的位置,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青菜,慢慢地嚼著。
仿佛剛才那個把“并購之王”喝趴下的人,不是她。
整個包間,鴉雀無聲。
陸衡捅了捅林默的胳膊,壓低了聲音:“你從哪兒找來這么個妖怪?”
林默慢悠悠地喝了口橙汁。
“我說了,是下一個舒馬赫。”
“砰。”
趙延峰一頭磕在了桌子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沒醉死過去,只是趴在桌沿上,眼睛半睜半閉,開始喃喃自語。
“憑什么……憑什么啊……”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盡的委屈。
“那個天晟集團的案子,模型是我搭的,盡調是我帶隊做的,熬了三個月,家都沒回……最后簽協議的時候,功勞全成了張明遠的……”
“他說我太年輕,壓不住場子……”
“放屁!他就是想搶功!就是個竊賊!”
包間里沒人說話了,大家默默地聽著。
“還有……還有李副總被裁掉那次,明明是董事會的決定,主任非讓我去談……我他媽的去做那個惡人!”
“李副總在我辦公室里,指著我的鼻子罵了我半個小時……他跟我說,老趙,我一直當你是兄弟……”
趙延峰說著,像是想起了什么,趴在桌子上,肩膀開始一抽一抽的。
“我他媽的……我怎么跟他說啊……”
“我說了,第二天我就得滾蛋……”
“我女兒……我女兒剛上了國際學校,一年學費四十萬……我不能滾蛋……”
這些在君曜律所里,被華麗西裝和“高級顧問”頭銜包裹起來的,從未示人的傷疤,就在這個吵鬧的包間里,被酒精一點點地,血淋淋地翻了出來。
秦依的筷子,停住了。
她看著自已那個曾經不可一世,此刻卻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的老師,眼圈,慢慢紅了。
“他們……他們怎么可以這樣……”秦依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老師,君曜的合伙人協議,沒有關于項目貢獻和署名權的分配細則嗎?這是最基本的條款啊。”
這是法律人的本能反應。
趙延峰抬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秦依,他咧開嘴,像哭又像笑。
“有啊……怎么沒有……”
“協議寫得清清楚楚……最終解釋權,歸管委會所有……”
“管委會是誰?就是那幾個老東西!”
秦依的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還有那個裁員……他們這是濫用職權,讓您去承擔本不屬于您的職務風險。從勞動法的角度,這完全可以……”
“別說了。”
趙延峰擺了擺手,打斷了她。
“小依,你還是學生……你不懂……”
“這個圈子,不講法。”
“只講誰的拳頭大。”
說完這句,他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又把頭埋進了臂彎里。
一滴淚,從秦依的眼角滑落,砸在了她面前的醬油碟里,暈開一圈小小的漣漪。
整個慶功宴的氣氛,徹底涼了。
孟佳和孫曉手足無措地遞著紙巾。
胡濤他們幾個大老爺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勸。
林默放下手里的杯子,看著這場面。
差不多了。
再演下去,就成八點檔苦情劇了。
他看向胡濤,給了個顏色。
胡濤立刻心領神會。
“那個……趙律喝多了,我跟劉承送他回去休息吧。”
“嗯。”林默點了點頭。
胡濤和劉承站起來,一左一右,架起已經開始胡言亂語的趙延峰。
“放開我……我沒醉……我還能喝……我要跟張明遠那個王八蛋……再喝三百回合……”
趙延峰一邊掙扎,一邊被拖出了包間。
一場熱鬧的慶功宴,就以這種略顯狼狽的方式,草草收場。
……
回到404宿舍。
陳麥和陸衡已經去洗漱了。
周敘白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夜景,手里還捧著那本《至高利益》。
“今天這頓飯,算是把趙延峰的心,徹底收了。”周敘白開口道。
林默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那秦依呢?今天這堂課,對她來說,是不是太早了點?”
林默笑了。
“早嗎?”
“讓她早點看看現實的爛泥,她才會更想飛到天上去。”
“璞玉,也得用最硬的石頭來開刃。”
第二天。
上午九點整。
林默和陸衡,出現在了西城區初級人民法院的門口。
陽光正好,灑在國徽上,熠熠生輝。
林默拍了拍陸衡的肩膀。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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