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就沒忍住,又去試了一次。”
“又開了。”
“我就拿了一份,不多,就一份。回到家,偷偷地吃。那飯菜的味道,其實也就那樣。可是……可是我這心里,砰砰直跳。”
“就跟……就跟年輕的時候,跟我老頭子偷偷約會一樣。”
陳麥徹底怔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老太太是被人脅迫的。
老太太家里有天大的難處,等著錢救命。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
真相,竟然是這個。
圖新鮮。
圖刺激。
為了滿足一種病態的,源于極度空虛和孤獨的心理快感。
這太荒謬了。
荒謬到讓陳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感覺自已像一個全副武裝,準備去屠龍的勇士,結果到了地方才發現,所謂的惡龍,只是一只在籠子里待久了,想出來撒歡的小土狗。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一絲同情,涌了上來。
“所以,您每次真的都是隨便按幾下,它就開了?”陳麥強行把自已的思緒拉回正軌,抓住了那個最關鍵的邏輯漏洞。
“對……對啊。”老太太有些心虛地回答,“就……就運氣好。”
陳麥看著她。
不。
她還在撒謊。
關于動機,她可能說的是真話。
但關于方法,她絕對隱瞞了什么。
世界上沒有這么好的運氣。
“王阿姨。”陳麥決定換一種方式,“您看,事情現在已經說開了。動機我也理解。您就是太無聊了,想找點樂子。”
他把這件事,定性為“找樂子”。
這個詞,讓老太太的負罪感又減輕了幾分。
“是是是,就是找個樂子。”她忙不迭地點頭。
“那您教教我,這個樂子怎么找?”陳麥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一副好奇寶寶的姿態,“我也想試試,隨便按幾下,看看能不能給我女朋友開個驚喜出來。”
他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把問題重新拋了回去。
老太太愣住了。
她沒想到對方會這么問。
“這……這我哪說得清啊,就是瞎按。”她還在堅持。
“總有個訣竅吧?”陳麥不依不饒,“比如,是先按‘井’號鍵,還是先按‘米’號鍵?是等那個小燈閃的時候按,還是不閃的時候按?”
陳麥完全是在瞎蒙。
但他描述的細節,卻讓老太太的防備心,在不知不覺中被瓦解了。
她以為陳麥真的知道些什么。
“哎呀,你這個小伙子,怎么這么犟呢。”老太太被他問得有些無語,脫口而出。
“其實也沒那么復雜。”
“你只要在那兒多按幾下它就有一定幾率會……”
話音,戛然而止。
她抬起頭。
那雙原本還帶著一絲傾訴欲的,渾濁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陳麥。
眼神里,那點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和松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愚弄后的警惕和審視。
她反應過來了。
陳麥的心里,咯噔一下。
剛剛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在老太太這個眼神下,瞬間土崩瓦解。
他知道自已犯了個錯。
他不該用那種開玩笑的,帶著引誘性的方式去追問。
對于一個內心本就極度敏感和脆弱的人來說,任何一點不真誠,都會被無限放大。
“小伙子……”
老太太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冷意。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好騙?”
陳麥張了張嘴,想要解釋。
“王阿姨,我不是……”
“你就是!”
老太太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引得咖啡館里零星的幾個客人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
“你們這些年輕人,讀了點書,就覺得自已什么都懂!”
“你們是不是不信我?”
“從昨天那個小伙子,到你,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這個老太婆在撒謊?”
一連串的質問,像是連珠炮一樣,砸得陳麥頭暈眼花。
他徹底慌了。
他設想過老太太會繼續嘴硬,會哭鬧,會耍賴。
但他唯獨沒有設想過,她會突然之間,如此犀利地,反過來對他進行反問。
這種感覺,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以為已經把獵物逼到了絕境,結果獵物卻突然轉過身,露出了獠牙。
“我要說什么你才信啊?”
老太太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那不是愧疚的哭,也不是博取同情的哭。
而是一種被逼到墻角,尊嚴被反復踐踏后的,委屈和憤怒的爆發。
“是不是要我承認,我是個小偷,是個壞人,你們才滿意?”
“是不是要我跪下來求你們,你們才覺得夠了?”
“我說了,我就是圖個新鮮,我就是一個人太孤單了!這也有錯嗎?”
“我賠錢!我不是說了我賠錢嗎!五十塊是吧?我給你一百!夠不夠!”
她手忙腳亂地從那個破舊的錢包里,把所有零零整整的鈔票全都掏了出來,一把拍在桌子上。
嘩啦。
幾張紅色的百元大鈔,混雜著一堆十塊,五塊,甚至一塊的紙幣,散落一桌。
場面,瞬間失控。
陳麥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所有的預案,所有的談話技巧,在這一刻,全部失效。
他想說點什么來安撫對方,可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道歉?
“對不起,王阿姨,我不該試探您。”
這話說出來,不就等于承認自已剛才就是在套話嗎?只會火上澆油。
解釋?
“我只是想搞清楚真相。”
在對方看來,所謂的“真相”,就是認定她是個無可救藥的騙子。
怎么辦?
陳麥的手心,開始冒汗。
這是他第一次,在一個案子里,感覺到如此強烈的無力感。
他面對的不是狡猾的罪犯,不是冰冷的法條,而是一個復雜、立體、情緒完全無法預測的……人。
“小伙子,你怎么不說話了?”
老太太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沒話說了是吧?”
“被我說中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