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大燈刺破夜幕,在泥濘的施工便道上犁出兩道橙黃的光軌,濺起半人高的泥漿,疾馳而去。
他轉身,開始仔細巡視起這片燈火闌珊的工地。
每一盞燈光下,都有工人忙碌的身影。
江昭陽蹲在臨時搭建的物料棚下,就著應急燈查看施工圖,圖紙邊角被夜露浸得發軟。
柴油發電機的轟鳴中,他忽然聽見細微的金屬碰撞聲。
“誰?”他抓起手電筒照向暗處。
鋼筋堆后探出個沾滿水泥灰的腦袋,安全帽歪戴著,露出幾綹花白鬢角。
“楊總?”江昭陽松了口氣,“你不休息一下嗎?”
楊鵬搓著手上的老繭訕笑:“這些小年輕啊,打混凝土跟和面似的,一點都不講究?!?/p>
“我放心不下,還是得親自盯著配比才行。”
說著,楊鵬伸出手指向遠處正在作業的泵車。
那泵車巨大的機械臂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將混凝土源源不斷地輸送到需要的地方。
“你聽這聲兒,”他認真地說道,“骨料多了兩成,震搗不密實的話,到時候可是要出蜂窩的。”
“這工程質量可馬虎不得?。 ?/p>
江昭陽聞言,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佩之情。
像楊鵬這樣的老一輩建筑人,對工作的嚴謹與執著是年輕一代難以比擬的。
“江鎮長,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這兒?不回去休息?”
“還有幾小時天就亮了,將就這一下吧,不回去了。”
“那好,既然你決定留下,不如我們一起走走吧,也順便檢查一下夜間的施工情況?!?/p>
兩人沿著臨時堤壩巡視。
河風裹著水腥味撲面而來。
江昭陽的襯衫后襟早已被汗水浸透,此刻貼在背上陣陣發涼。
經過第三處標段口時,他忽然駐足——月光下,新澆筑的混凝土表面泛著不正常的反光。
“停泵!”他沖著對講機大喊,疾步沖向作業面。
黏稠的混凝土正在緩緩流動,本該筆直的邊沿呈現出詭異的波浪紋。
“水灰比超標了!”楊鵬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判斷。
他迅速抓起一把鐵鍬,倏地插進了還在流動的漿體中,“至少多加了五桶水!”
“這會影響混凝土的強度和穩定性,必須立即采取措施!”
應急燈將人影拉得老長,像一群慌張的皮影戲。
江昭陽抹了把臉上的泥點,看著工人們重新調整配合比。
終于,隨著攪拌機再次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江昭陽緊繃的神經瞬間松弛下來。
機器的轟鳴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隨后,隨著時間的緩緩流逝,那聲音逐漸減弱,直至完全消失。
天地間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終于,一切萬籟俱寂。
江昭陽想回去,隨即一想,現在已是凌晨了,回去的話,也休息不了多長時間,還不如就地休息一下。
楊鵬的帳篷搭在不遠處,帆布上結著鹽霜。
“我們進你的帳篷睡覺吧?將就休息一下!”
楊鵬聞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里藏著幾分戲謔,“將就一下?”
“你那身子骨能在這帳篷里待上五分鐘,我就服你?!?/p>
江昭陽走向帳篷,一把掀開了簾子。
那一刻,他微微一愣,一股夾雜著汗酸味兒的悶熱空氣猛地撲面而來。
仿佛瞬間將他包裹在了一個無形的蒸籠里。
緊接著,成群的蚊子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形成一團密不透風的黑霧,直沖他的面門。
然而,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歡迎儀式”,江昭陽非但沒有退縮,反而露出了一抹意外的欣喜,“哈哈,這就是咱們工地夜晚的特色啊!”
“悶熱,意味著咱們離完工又近了一步,好兆頭!”
“好什么?”
“晚上地上這股悶熱,其實是幫了我們大忙?!?/p>
“你想,這樣的溫度下,混凝土中的水分蒸發得更快,凝固速度自然加快,那豈不是意味著明天早上我們就能順利進入下一道工序?”
“是不是提前了一天?”
“你呀你!你這樣的領導不是沒有,但是不多?!睏铢i鉆了進去,抱著一床席子,又往懷里塞了半包蚊香。“我們兩人睡河堤上吧?!?/p>
“好主意!那兒雖然簡陋,但時不時吹來的涼風,可比工棚里悶熱的環境舒服多了?!苯殃栃廊煌?。
月光如水,傾瀉而下,如同一條銀色的綢帶,溫柔地鋪展在整個堤岸上。
河風輕拂,穿過搖曳的蘆葦叢,發出沙沙的響聲,仿佛在低語。
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漁船的汽笛聲。
江昭陽癱坐在草席上,后腰硌著塊凸起的卵石,卻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隨后,楊鵬點燃了蚊香,青煙在夜風中裊裊升起,扭成一道道螺旋狀。
“當年基建工程兵撤銷那會兒,我還剛入伍……”楊鵬的聲音含糊不清,“接到撤編命令時,我們連正頂著烈日,汗水如雨地搶修那座至關重要的大壩。”
“連長七天七夜沒合眼,最后栽倒在泄洪道……他最終沒有看到撤編命令,成了永遠的基建工程兵?!?/p>
隨著話語的漸漸低沉,楊鵬的聲音最終化作了綿長的鼾聲。
楊鵬已熟睡過去。
他還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安全帽滑到一邊的地上,露出禿了大半的頭頂。
江昭陽坐了起來,目光穿過夜色,望著月亮倒映在河心的碎影,波光粼粼。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褲袋里的鐵皮罐頭。
牛肉的香味從鐵皮縫里絲絲滲出,與江水的腥咸交織在一起,竟莫名地觸動了他的心弦,催得眼眶發酸。
他將鐵皮罐頭放在楊鵬的身邊。
他猛地彈身而起,草席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人形汗印。
最終,他的眼淚無聲地墜落出來,滴落在堤壩上,瞬間被夜色吞噬。
他深知,那段基建工程兵的日子雖然已經過去,但那份精神、那份責任卻永遠鐫刻在了楊鵬的心中。
東方漸漸泛出了魚肚白,天邊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晨光,天氣也開始轉涼。
江昭陽輕輕脫下自己的上衣,小心翼翼地蓋在了熟睡的楊鵬身上。
江昭陽開始去巡堤壩了。
走著、走著,他手機倏地響了起來。
在清晨顯得格外尖銳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