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方負責人簽字時臉上那種混合著“應(yīng)付差事”和“認倒霉”的神色,疲憊的工人麻木的眼神,彌漫的酸臭……
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種更為壓抑和窒息的常態(tài):污染幾乎成為發(fā)展道路上被默許的沉重代價。
三天的檢查,檢查組成員們?nèi)巳四樕隙蓟\罩著一層難以驅(qū)散的疲憊。
人人衣衫上混雜著汗味、化工原料殘留的刺鼻氣味和淡淡的煤灰。
王栩的眼神有些空洞。
三天密集的、高強度的現(xiàn)場檢查,滿目的瘡痍、數(shù)據(jù)、污濁、沖突與麻木……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組員們腦中沖撞,讓他們的神經(jīng)有些不堪重負。
舒競強回到家,用電話將這三天的檢查結(jié)果及擬處理意見簡明扼要地向江昭陽作了匯報,語氣疲憊卻異常堅定。
聽筒里傳來江昭陽的聲音,似乎比之前更加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好!博合是頑疾,就得用重手!”
“煤礦安全是基石,一點不能松!”
“皮革廠、紙廠、罐頭廠……這些都是沉疴!”
“你們的處理意見堅決有力,我完全支持!”
“污染環(huán)評造假、設(shè)備形同虛設(shè)、排放肆無忌憚…這些企業(yè)的存在本身,就是琉璃鎮(zhèn)綠水青山和父老鄉(xiāng)親健康最大的犯罪!”
“停產(chǎn)整頓!限期整改!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一紙通知算一筆賬!這只是第一步!”
“利劍已經(jīng)出鞘,就不能再收回!”江昭陽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千鈞,撞擊在他的耳膜上,“后續(xù)盯住整改進度,整改不到位的,堅決提請吊銷資質(zhì),退出行業(yè)!”
“構(gòu)成犯罪的,移交司法!”
“決不能姑息,不能讓這份代價繼續(xù)由無辜的百姓、由沉默的土地來承擔!”
林維泉獨自窩在自己的書記辦公室里。
窗外的電閃雷鳴映照在他眼中,卻沒有帶來絲毫壯闊的感覺。
只襯得他那張浮腫、泛著油光的臉更加灰敗。
汗水濡濕了他的后背,緊緊粘在那件價格不菲卻布滿細密褶皺的夾克上。
悶熱粘稠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吸進肺里都帶著沉重的滯澀。
他用微顫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辦公桌上那薄薄一疊剛剛整理完畢的——江邊村那片土地回購手續(xù)。
幾頁紙,輕飄飄的,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蜷縮。
2500萬!
這幾個數(shù)字在他腦子里瘋狂打轉(zhuǎn),發(fā)出嗡嗡的回響。
他強迫自己最后核對了一遍買方,“琉璃鎮(zhèn)財政所”,鮮紅的印章像一滴凝固的油膩的血。
賣方空白處,另一個更加鮮紅猙獰的印章已經(jīng)按在了上面——“博合化工有限公司”。
成了!
懸了許久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堅硬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短暫的一陣緊縮后,隨即又沉甸甸地墜下去,一路墜向深不見底的所在。
林維泉摸出手機,指腹在屏幕邊緣無意識地摩挲著濕滑的汗。
當電話接通那一剎那,他幾乎是本能地堆起笑顏,聲音也努力擠出幾分熟稔的干澀:“張縣長,辦妥了!”
“江邊村回購手續(xù)全齊活了?!?/p>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傳來一聲刻意壓低、卻又異常清晰的獰笑,隔著聽筒,像鈍刀刮在骨頭上,令人齒冷。
“好!”張超森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沙啞,“2500萬?價格合適!東西立刻交給財政所劉明棟!”
“讓他明天一上班,不拖一秒,必須把錢實時打進博合化工的賬戶!明白?是實時到賬!”
“現(xiàn)在直接送過去,不是更……”
“林維泉!”張超森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像一把冰錐,狠狠戳破了林維泉那點微弱的僥幸,“你的腦子呢?”
“你不要死死盯著曲倏?”
“親眼看著他那一邊把錢轉(zhuǎn)到那七個戶頭?那才是真正的命門!”
“這邊財政所,劉明棟指揮鄭瑜在電腦上點兩下就行!”
“手續(xù)齊全,他姓劉的敢不辦?放一萬個心!”
林維泉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無形的手指攥住了命脈。
喉頭一哽,一股混雜著極度心虛和恐懼的苦澀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讓他竟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是!……張縣長,明白!我晚上就去辦!”他幾乎是擠出了聲音,像被扼住了喉嚨。
還是張超森考慮得當,現(xiàn)在去辦的話,曲倏那一邊自己就無法現(xiàn)場監(jiān)督了。
就不得不將轉(zhuǎn)賬事宜全權(quán)交給曲倏。
這個念頭像一根細刺,扎在他心底最不易察覺的角落。
錢,不是小數(shù)目。
它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能照出最清晰的人心。
曲倏跟了他這些年,辦事一向穩(wěn)妥,手腳也干凈。
基于過往,他是愿意投下一張信任票的。
然而,張超森的話卻像一把精密的刻刀,將某種可能存在的風險細細地雕刻出來,變得棱角分明,觸手可及。
“老謀深算”,林維泉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這個詞,嘴角牽起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
張超森這個人,總能比別人多想三層,看得更透,也攪得人更不安。
但他無法反駁,因為這憂慮本身合乎邏輯,甚至是一種必要的謹慎。
那筆巨款一旦脫離自己的視線,進入曲倏控制的賬戶,其后的軌跡便蒙上了一層迷霧。
人心豈是能被輕易擔保的?
它會在龐大的數(shù)字面前驟然失重嗎?
曲倏或許可靠,但“或許”這個詞,本身就承載著千鈞重量。
他會不會在某個無人監(jiān)督的瞬間,被那數(shù)字背后代表的巨大誘惑所侵蝕?
一個“暫時借用”的理由,一個簡單的操作,幾次鼠標的點擊。
就足以讓資金悄然分流,轉(zhuǎn)入某個精心預(yù)設(shè)的、不為人知的戶頭。
所謂“暫時借用”更是天真,金錢一旦落地生根,再要連本帶利地挖出來,必定是一場撕破臉皮的硬仗。
到時必然糾纏不清,徒留一地雞毛與難看的狼藉。
他甚至想象出那樣的畫面:曲倏的眼神或許會有一瞬間的掙扎與游離,而貪婪只需千分之一秒的契機,便能扼殺所有過往的忠誠。
想到這里,林維泉感到一種沉悶的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