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他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水仙迎著他的目光,神色沒有任何波瀾。
她甚至微微欠身,行了半個標準的宮禮,姿態(tài)恭謹,卻疏離得像隔著千山萬水。
“臣妾身為皇后,理應(yīng)為皇室子嗣考量?!?/p>
她重復道,字字清晰。
“如今后宮空置,臣妾又有孕在身,不便侍奉。為免朝野非議,也為江山社稷長遠計,懇請皇上重啟大選,延綿皇嗣。”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細細密密地戳進昭衡帝耳中。
他看著她。
看著這張他朝夕相對的臉,看著她微微欠身時的恭順……
那恭順,此刻卻像一把刀,狠狠割在他心口。
昭衡帝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收緊。
指節(jié)泛白,青筋隱現(xiàn)。
但他面上,卻依舊平靜。
甚至,唇角還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那笑容沒有溫度,像冬日冰面上折射的寒光。
“皇后倒是賢德?!?/p>
他開口,聲音平緩,聽不出情緒,“為朕考量得如此周全?!?/p>
水仙抬眸看他。
四目相對。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緒都被冰封在那潭底,只余表面冰冷的平靜。
可她太了解他了。
那平靜之下,是洶涌的驚怒,是難以置信的痛楚。
但她沒有退縮。
她只是維持著那個微微欠身的姿勢,聲音依舊平穩(wěn):“此乃臣妾分內(nèi)之事。”
分內(nèi)之事。
好一個分內(nèi)之事。
昭衡帝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讓暖閣內(nèi)所有宮人都打了個寒顫,頭埋得更低。
“所以……”
他緩緩靠回椅背,目光依舊鎖在她臉上,“在皇后看來,朕遣散后宮,昭告天下此生唯你一人……”
“都是兒戲?”
水仙袖中的手,微微蜷縮。
她看著昭衡帝冰冷的目光,看著他那張英俊臉上此刻毫無笑意的輪廓,心中那片冰冷,又往下沉了幾分。
水仙直起身,重新坐正。
她迎著他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冷靜:“皇上深情,臣妾感念?!?/p>
“但帝王之愛,當澤被蒼生,而非困于一人。如今后宮空置,朝野已有非議,長此以往,恐動搖國本?!?/p>
昭衡帝看著她,看了很久。
久到水仙幾乎以為他會拂袖而去,或者厲聲斥責。
但他沒有。
他只是緩緩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一片陰影,將水仙籠罩其中。
他低頭看著她,目光深得像要將她整個人看穿。
“好,好?!彼B說兩個“好”字,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皇后真是……思慮周全?!?/p>
他轉(zhuǎn)身,不再看她,對著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宮人,一字一句,聲音平靜得令人心寒。
“好好伺候皇后!”
說完,他邁步,朝暖閣外走去。
腳步沉穩(wěn),背影挺直,依舊是那個威儀天成的帝王。
只是在經(jīng)過門邊時,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水仙看見他側(cè)臉的輪廓在燭光里繃得極緊,下頜線凌厲如刀。
但他沒有回頭。
一步跨出門檻,身影融入門外濃重的夜色中。
——
昭衡帝沒有回寢殿。
他徑直去了御書房。
馮順祥跟在他身后,大氣不敢出。
他伺候了這位主子近二三十年,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表面平靜,可那平靜之下,是駭人的冰霜。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方才那暖閣里,被徹底打碎了。
“皇上,可要傳膳?”
馮順祥小心翼翼地問,“您晚膳還未用……”
“不必?!?/p>
昭衡帝在御案后坐下,隨手拿起一本奏折,“朕不餓。”
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但馮順祥卻敏銳地察覺到了那平靜之下的暗涌。
他偷偷抬眼,覷向御案后的帝王。
燭光下,昭衡帝低垂著眼,專注地看著手中的奏折。
側(cè)臉線條依舊英俊凌厲,可那緊抿的唇角,還有那握著奏折、指節(jié)泛白的手,無一不在訴說著,這位帝王此刻的心情,絕不如表面這般平靜。
馮順祥在心中暗嘆。
這滿宮上下,誰不知道皇上對皇后娘娘是掏心掏肺的好?
遣散后宮、獨寵一人、私庫印鑒拱手相送……這哪一樁不是破天荒的恩寵?
可娘娘今日,竟主動提出選秀。
這簡直……簡直是在皇上的心口上捅刀子啊。
馮順祥想起方才暖閣里那一幕,想起皇后娘娘那平靜無波的臉,想起皇上離去時那挺直卻僵硬的背影,心里一陣發(fā)緊。
他伺候皇上這么多年,深知這位主子看著冷靜克制,實則骨子里最是重情。
一旦認定了誰,便是掏心掏肺,不容絲毫雜質(zhì)。
可如今……
“皇上,”馮順祥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開口,“夜深了,可要回寢殿歇息?奴才讓人將乾清宮寢殿的燈點上……”
“不必?!闭押獾垲^也不抬,“朕今日宿在御書房?!?/p>
馮順祥一愣。
御書房雖有供帝王臨時歇息的暖閣,但設(shè)施簡樸,遠不如寢殿舒適。
且自皇后入主中宮以來,皇上從未夜宿御書房,便是政務(wù)再忙,也會回乾清宮。
今日這是……
馮順祥偷偷抬眼,又看了一眼御案后的帝王。
燭光搖曳,在昭衡帝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他依舊專注地看著奏折,可馮順祥卻覺得,那目光根本沒有落在字上。
那握著奏折的手,指節(jié)又收緊了幾分。
馮順祥在心中暗嘆一聲,不再多言,只悄聲退下,吩咐宮人準備御書房暖閣的寢具。
罷了。
皇上這分明是在和皇后娘娘置氣呢。
只是這氣,怕是氣得狠了。
——
暖閣里,水仙依舊坐在原位。
桌上菜肴已涼,湯汁表面凝出一層薄薄的油花。
那碟蟹粉獅子頭靜靜擺在她面前,早已失了熱氣。
銀珠匆匆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滿地宮人跪伏,皇后娘娘獨自,背脊挺直,面色蒼白,唯有唇上那抹胭脂紅得刺目。
“娘娘!”
“無妨。”她輕聲說,聲音有些啞。
銀珠看她臉色蒼白,無論水仙說什么,她還是已急聲喚人傳太醫(yī)。
暖閣里響起窸窣的聲響,宮人們低著頭,手腳麻利地收拾完晚膳,卻無一人敢發(fā)出多余的聲音。
水仙看著他們忙碌。
心口某個地方,也在一抽一抽地疼。
她緩緩抬手,撫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
那里,有一個生命正在孕育。
是她和他的孩子。
而她剛剛,親手將孩子的父親,推向了別的女人。
不。
水仙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她不是將他推給別人。
她是在自保。
是在為將來布局。
昭衡帝如今對她千好萬好,不過是因為她年輕,因為她能生。
可這份“好”,能持續(xù)多久?
三年?五年?十年?
等她老了,生不動了,顏色衰了,他會不會像冷宮里那個老太妃口中的先帝一樣,轉(zhuǎn)頭就去寵愛更年輕、更能生的妃嬪?
到那時,她這個年華老去的皇后,又該如何自處?
所以,不如趁現(xiàn)在。
趁她還有孕,趁他還愿意給她幾分體面,主動提出選秀,將主動權(quán)握在自己手里。
她親自操辦,就能挑選那些性情溫順,易于掌控的女子。
將來入宮,不過是多幾個擺設(shè),既堵了朝臣之口,又不至于威脅她的地位。
至于昭衡帝會不會寵幸她們……
水仙指尖微微發(fā)顫。
她不愿深想。
她只知道,在這深宮里,情愛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唯有權(quán)力,唯有子嗣,唯有她皇后的位置,才是實實在在的保障。
她得為自己,為孩子們,謀一條穩(wěn)妥的后路。
“娘娘,”銀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擔憂,“裴太醫(yī)來了,讓他給您瞧瞧腕子吧?”
水仙睜開眼。
眸底那片驚濤駭浪,已重新歸于平靜。
她輕輕“嗯”了一聲,將手腕伸出去。
裴濟川低著頭上前,搭脈診了片刻,才低聲道:“娘娘,您脈象有些紊亂,肝氣郁結(jié),心緒不寧,于安胎不利?!?/p>
“臣開一劑安神舒郁的方子,娘娘定要按時服用,且……切莫再動氣了?!?/p>
水仙淡淡點頭:“有勞裴太醫(yī)?!?/p>
裴濟川欲言又止,終究沒再多說,只低頭寫方子去了。
銀珠在一旁,眼圈微紅,低聲道:“娘娘,您這又是何苦……”
水仙看向她,輕輕搖了搖頭。
銀珠噤聲,只是眼淚終究沒忍住,滾落下來。
她知道娘娘心里苦。
可這苦,娘娘從來不說。
她只是將一切都埋在心里,用那副冷靜自持的面具,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可面具戴久了,會不會連自己也忘了,那張面具下的臉,原本是什么模樣?
——
御書房里,燭火燃至半夜。
昭衡帝終于放下手中的朱筆。
案頭堆積的奏折已批閱大半,可他心里那團郁結(jié)之氣,卻絲毫未散。
他起身,走到窗邊。
推開窗,寒風灌入,吹得案頭燭火劇烈搖曳。
夜色深沉,遠處乾清宮的輪廓在月光下隱隱可見。寢殿的窗子里透出微弱的光……
……她還沒睡?
昭衡帝盯著那點光,看了很久。
在他深入寒潭的眸底,藏著令人看不清的懊悔。
他剛才氣狠了,竟忘記解釋了。
近日阿娜為他調(diào)理身子,她定然是誤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