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原次輔呂本的母親去世,并沒有什么人議論。
而這次嚴世蕃的母親去世,當即就成了京城官場爆點話題,幾乎所有官員都在議論這事。
大部分人的結論都是,嚴黨實在是流年不利,次輔徐階身上可能真有點運道,又一次自動躺贏。
而且這次歐陽氏的去世,對嚴黨的打擊可能比日食事件還嚴重。
相當于憑空多了一個用“禮制”做的牢籠,把嚴黨的組織核心小閣老嚴世蕃囚禁了。
就算嚴世蕃想突破這個禮制牢籠,也一定會被徐階勢力死死攔住。
當晚京城官場的聚會比往常多了好幾倍,就連徐大公子也忍不住叫了幾個徐家親信黨羽過來,共商“大計”。
徐璠對眾人道:“雖然君子不能因為別人的生母去世就幸災樂禍,但我還是不得不說上幾句。
這次乃是鏟除奸黨的天賜良機,我們不能錯過。
而且現在可以堅信,天意是站在我們這邊的,上天又一次出手幫助了我們!”
有位叫董傳策的官員更毫不遮掩的說:“這次機會實在太為絕妙了!
我們甚至不用多做什么,只需要順勢而為,嚴格維護禮制,就能把嚴黨打爛!
必須要讓他嚴世蕃守靈,必須要讓他嚴世蕃扶棺回江西,必須要他嚴世蕃在江西守制三年!
沒了嚴世蕃組織指揮,他們嚴黨就是一盤散沙烏合之眾,還有何可慮?
如果嚴黨垮臺有時間表,那么就從今天開始!”
徐府客廳內充斥著狂熱的情緒,大家仿佛都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希望。
嚴黨占據了那么多官位,只要嚴黨倒臺,他們每人至少可以升一二級!
最后徐磻拍板道:“七日之內,按兵不動,只進行聯絡和準備。
也算是遵守喪禮道義,不要讓世人嘲笑我們沒有禮數,說我們趁著別人喪事進行出擊,做人做事不光彩。
但七日之后,就要全力出動,逼著嚴世蕃按照禮制護送棺木南下!
他肯走人更好,不肯走人就可以攻擊他不孝,無論他做出什么選擇,最后都討不了好!”
及到次日,白榆早早來到西城老嚴府,正式進行吊唁。
此時場面早已連夜布置完善,基本上所有在京嚴黨官員都到了,但都心事重重,十分焦慮。
這些官員看到白榆,態度都挺冷淡,心里多少有點不服氣。
不會因為小閣老一句話,就對你白榆納頭便拜,開始巴結討好。
你白榆算老幾啊?論資格,你加入嚴黨還不到半年,新手期都沒過呢吧;
論官位,你只是小小的百戶兼監生而已,還想領導他們這些高官顯要?
也有人是拿架子,等著白榆主動交好。
白榆沒在乎這些,按照流程完成了吊唁,拍拍手就往外走。
羅龍文急忙叫住白榆,低聲道:“你怎么能著急走?
如今這么多同道都在,你還不抓緊時間廣泛結交,鞏固人脈!
小閣老委托你代他處理外面事務,如果你沒有人脈基礎,怎么好指揮做事?”
白榆本想先擺個雙手插兜的姿勢,但身上這古裝也沒有位置合適的兜,于是只能作罷。
然后白榆環視四周,不屑的說:“一群烏合之眾,只會拖后腿而已,沒有必要浪費時間結交。”
白榆的聲音很大,院子里的人都聽見了,頓時,招致無數道眼神怒目而視。
羅龍文急了,勸道:“你別胡鬧!外面形勢莫測,危機重重,你不要在內部鬧事!”
白榆很不給面子,依舊大聲的回應說:“任憑外界多大艱險,我一個人就足以應對!
用不著一群只知道趨炎附勢、關鍵時刻百無一用的所謂同道。
用不著一群認不清現實、到了危難時刻還想著名利的所謂同道。
龍鳳不與庸人共語,強者不需弱者認可!”
這嘲諷開的實在太大了,幾乎把在場的數十嚴黨官吏都籠罩了進去。
不過也算是白榆的心里話,白榆確實也看不上大部分嚴黨成員。
羅龍文當場就麻了,不會還沒等到外敵,己方內部團結先被白榆搞崩了吧。
本來現在內部就是人心惶惶,你白榆還來這一套?難道小閣老所托非人?
但白榆在意嗎?顯然沒有,他放完嘲諷,就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從嚴府吊唁出來,白榆晃晃悠悠的去了錦衣衛總衙。
作為一名替職錦衣衛百戶兼提督街道房官軍,白榆似乎已經有一段時間踏入錦衣衛大門了。
反正啥事都自行拍板了,都忘了還有上級,更想不起到總衙來請示工作。
幸虧守大門的官校還認得白榆,沒有檢查直接放行了。
進了總衙后,白榆找到老上級錢指揮,也不對,現在名義上還是自己上級。
畢竟錢指揮兼著街道房掌事,算街道房一把手,而他白榆這個提督街道房官軍只能算二把手。
白榆坐下后,開口道:“老錢啊,自從你升官發財后,最近這三個月就見得少了,是不是感情淡了?”
錢指揮罵道:“你當真是狗改不了那啥,開口就先倒打一耙!
明明是你攀上了首輔家高枝,眼界高了,看不上我們這些官軍老兄弟們了!”
白榆矢口否認道:“那不能,我不是那樣的人!畢竟我出身在這,根子在這!
再說我巴結首輔和小閣老,還不是為了搞工程,最后功勞落在我們街道房,你也能沾光。”
錢指揮道:“別在這賣好了!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猜你肯定有什么事情。”
白榆答道:“也沒什么大事,我就是想在西城張貼大字報。”
錢指揮不以為意的說:“那你就去貼唄,誰還攔著你。”
白榆繼續說:“但我想多貼個百八十張的,而且位置還要包括長安右門外面,把聲勢搞大點。
你現在掌管西司房,那邊的緝事官校都歸你管吧?叫他們閉上眼,別管我。”
錢指揮錯愕道:“一張兩張就得了,搞這么多作甚?
再說去年郭希顏案后,對這種上街大規模張貼大字報的行為,打擊得很嚴。”
白榆又答話道:“把聲勢弄大點,才能有效果。
再說我這次是揭發大臣心術不正、學術不端,絕對不涉及帝君,不會有大問題!”
錢指揮考了一下后說:“也別百八十了,幾十張就行了。
你先準備準備,半夜以后再多派幾個人分頭去張貼。”
達到了目的,白榆就起身告辭,“這幾天事情繁忙,等有了空做東。”
錢指揮不屑的說:“誰稀罕你一頓飯?”
白榆又道:“月底有場花國選美名次公示大會,拿到名次的美人們都會到場展示,你想不想去?”
“這可以!”錢指揮立刻答應下來。
與此同時,首輔嚴嵩也已經離開嚴府,返回了西苑,不是嚴首輔有多么敬業,而是他不敢不回中樞。
如果他不在中樞坐鎮,讓中樞由徐階一個人把控,那嚴黨就更撐不住。
不過嚴首輔今天放低了姿態,主動來到徐階直廬,對徐階說:
“我老無他子,只有世蕃而已,有意奏請由孫輩扶喪南歸,而讓世蕃留京師侍奉我,少湖以為如何?”
徐階公事公辦的回應:“如果有兒子存在,禮法上就是該由兒子扶送父母棺木返回故鄉。
如果沒有極為特殊原因,哪有隨意更改禮法的道理?
如果都根據自己想法進行偏廢,那禮法還有什么用處?
再說首揆除了兒子世蕃之外,又不是沒有孫輩。
即便世蕃南歸,仍有孫輩可以留京侍奉,不至于老無可依,那就更沒有更改禮法的道理了。”
聽到徐階的反對態度,嚴首輔心里就清楚,徐階這次只怕不會放過機會了。
徐階一定會鎖死禮制,就算自己向皇帝上疏請求讓嚴世蕃留京,徐階也會表態反對。
嚴首輔知道多說無用,正要轉身走人,忽然徐階又開口道:
“首揆或許可以考慮,請求帝君給嚴世蕃奪情,豈不更簡單直接?
嚴世蕃現在肩負提督白路獻禮工程的差事,而工程離不開他,就是一個奪情的理由。”
所謂奪情,就是皇帝找借口特許大臣不用丁憂守制,但輿論壓力和道德風險超級大。
一般情況下,被奪情的大臣都會被輿論狂罵為不孝,沒幾個人能頂得住。
所以嚴首輔非常明白,徐階這個“奪情”提議顯然是不安好心,冷哼道:“少湖欲將我兒架在火上烤?”
徐階也不以為意,回應說:“只是給首揆提供一個禮法上簡便可行的思路,畢竟不用另外更改禮法。”
到此首輔和次輔算是談崩了,雙方完全沒有共同點,不可能達成一致。
嚴首輔回到了直廬,不禁憂心忡忡。
好大兒說,已經死馬全當活馬醫,委托白榆在外面穩定局面了。
但嚴首輔畢竟和白榆直接接觸比較少,完全沒什么信心,于是八十二歲的嚴首輔又又又開始構思辭官疏。
如果七天后好大兒真要扶棺南歸,自己不如跟著一起回江西養老算了!
反正憑借自己和皇帝這么多年老關系,就算徐階當了首輔,皇帝也不會讓徐階追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