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云頂的清風愈加寒涼,甚至開始有些刺骨。
太多的血沫匯成血流,從云澈的唇角成股的淋落。
無人知曉……也或許無人敢想,云澈所承的靈魂痛苦,更勝軀體。
如有無止無盡的暴戾怨靈在他魂海中嘶吼沖撞,在尖嘯中用利爪殘忍的撕扯著他的靈魂,用怨火灼燒他的意志和信念。
這般靈魂酷刑,施于尋常的神主之身,一息便足以徹底崩潰……遑論疊加軀體酷刑,遑論整整兩百息。
“云澈,凝心聽我的聲音,一定要死守清明!云澈!!”
黎娑的聲音前所未有的焦急,她如外界的夢空蟬一般不住的呼喊,用僅有的方式拖拽著云澈如怒海孤舟的靈魂。
在她聲聲驚惶的驚喊中,魂海卻是響起一聲扭曲嘶啞的大吼:“閉嘴……我豈有你想的……那般脆弱!”
黎娑的聲音漸止。
而激蕩欲碎的魂海,卻依舊響蕩著云澈的聲音:
“這般痛苦,怎及藍極星隕,萬念俱灰之殤……”
“這般痛苦,怎及故土將覆,萬靈葬生之厄……”
“這般痛苦,怎及此身所負命運之重……”
“我為……神界云帝,為傾覆深淵而至,肩負故土萬靈之安危……區區荒噬之刑……區區身體與靈魂的些許痛苦……也配讓我崩潰……也配讓我屈服!?”
“開……什么……玩……笑!!”
許久,黎娑才發出聲音……沒有了方才的急切驚惶,甚至比之平時更要柔綿:“好,我會靜靜的看著你,安然渡過這場……深淵命途的小小挫折。”
五十息……六十息……七十息……
時間的流轉慢的可怕,每個人都能清晰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卻始終未曾聽到云澈哪怕一個瞬息的慘叫。
云澈雙手十指的指骨已盡皆外露,掌心被刺出深深的血洞,遍染鮮血,就連他身周升騰的汗霧,也已化作觸目驚心的血霧。
荒噬之刑,在記載中,是從“存在”本身開始摧殘的極道酷刑。只要存在于其軀體和靈魂,任何微末之處,都將遭受最殘忍的荒噬。
他周身的肌肉瘋狂起伏蠕動,青筋暴起如垂死掙扎的虬龍……但他緊抿的唇線始終沒有任何的屈服之音,任身軀如何痛苦戰栗,脊骨始終傲然直立。
如一株在煉獄灼炎中焚不盡、碾不碎的寒松。
八十息……九十息……
夢空蟬已經停止了呼喊,他怔怔的看著云澈,任由神尊之淚一次次在眼中氤氳。
這般意志,這般傲骨……是他夢空蟬的兒子!
畫清影眼前微影飄過,她下意識的捻起……竟是一根她不知何時扯斷的青絲。
畫彩璃身體的顫抖沒有片刻停止,心臟更是不知蔓開了多少的裂痕……而似是聽到了她聲聲的嗚咽,云澈竟在這時,在所有人懵然的注視中,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他的視線,如畫彩璃無聲觸碰。
此刻的他,眼白布滿著駭人的血絲,額角青筋狂亂的跳動著,五官每一個瞬間都在劇烈的痙攣變形……比之兇戾的惡鬼還要可怖。
但在畫彩璃眼中,世間男兒風采盡攏于前,都不及云澈此刻的一瞬。
“彩……璃……”
他嘴唇顫動,竟發出了極其干澀嘶啞,卻足夠讓人聽清的聲音。
“別……怕……”
“一點……都……不……疼……”
他竟笑了起來……唇角咧開的弧度染著齒根斷裂的血痕,混著涎水與血沫蜿蜒而下,明明那般的猙獰可怖,眼底卻蘊著讓畫彩璃心魂俱顫的溫柔。
面對著他的視線,畫彩璃也跟著輕輕的笑了起來……卻也在同一個瞬間淚崩如雨。
“云哥哥,看著我……聽我的聲音……”
畫彩璃凝望著他血色的雙眼,含泣的聲音在伊甸云頂,在所有人的耳邊、魂間回蕩:
“今天的痛,是你自私的替我背負……我會……好好修煉……我會早些變成姑姑和父神那么強大的人……今日之后……所有的困難……阻礙……疼痛……都由我來背負!”
這不是少女私下里的綿綿情話,而是在這至高的凈土之上,面對云澈,更當著淵皇、六神國發下的,天地為鑒,世人為證,不容違背的決絕誓言。
獨自受刑的云澈,輕念誓言的畫彩璃……這一刻,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他們本該嘲笑云澈和畫彩璃的不知天高地厚,本該鄙夷他們背棄婚約,“移情”他人的不知廉恥,本該嘆息云澈天賦驚世卻自尋絕途……
但此時,他們竟開始不自禁的覺得……或許淵皇的賜婚,當真是不該的謬誤。
云澈與畫彩璃,一個以神主之力敗神滅之敵,堪稱驚世駭俗;一個劍道天賦震古爍今,淵皇都為之驚嘆。
他們是當世唯二的完美神格,是深淵歷史第一次天降雙星,又同為神尊之后……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天作之合。
淵皇默然的看著,自荒噬之刑開始未發一言,周身縈繞的淡淡神輝仿佛凝固了時光。
無人知曉,他此刻的視野,覆著一層濃重的朦朧。
一百一十息……一百二十息……
森羅神國一側,殿羅睺眉頭深皺,已是久久未發一言……更自始至終沒有落井下石的去大笑、怒罵與嘲諷,唯有深重的沉凝。
殿九知的神情一直不斷的變幻著,不忍、震驚、失神……而到了此刻,聽著畫彩璃那入魂的輕語,他竟是嘴角微動,淡淡的笑了一下。
有人甘愿如此待你……
有人讓你甘愿如此以待……
彩璃,恭喜你找到了最好的人。
我由衷的為你高興……為己高興。
你的余生,已不需要我的等待與守護。而我依然能做的,是逐漸平息父神的怒火,為你遮擋幸福之外的風雨。
他的身邊,殿三思一直呆立在那里,先前的癲狂與快意早已消散,只剩下越來越深重的茫然。
遙遠的天際,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紅色的身影,遙望著伊甸云頂的一切。
她一身如火的長衣,披散著雪色的長發。強大的玄者本該不懼歲月的侵蝕,但歲月卻似乎將所有的殘忍都傾注于她的身上,讓她的面孔皺如枯木,深陷的眼窩中,一雙少時足以傾倒萬靈的眸子此刻唯有一片灰敗的渾濁。
“世間,竟存在如此意志,又如此摯情的男子……咳……咳咳!”
她劇烈的咳嗽起來,許久未止。
靜立身畔的素商神侍伸出手來,輕拍著她的后背:“主人,你身上余厄未消,既已看過,也該回去了。”
“好。”
她沒有抗拒,最后的目光看向了淵皇,在他身上一直停駐了許久。
“他……面對此景,一定心有深觸。”
素商攙扶著紅衣女子無聲遠去,仿若從未來過。
此刻的伊甸云頂一片詭異的安靜,唯有云澈血珠、汗珠滴落的聲音。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于云澈之身,心間默默念動著時間的流逝。
一百六十息……一百七十息……
“得子如此,此生……何求。”祈恒神尊一聲低喃。
而他的身側,槃不卓哪還有半點嗤聲,此刻投向云澈的視線,回饋于身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卑微感。此前所有的惡念、惡語……甚至嫉妒,都將他映襯的那般卑憐可笑。
一百八十息……一百九十息!
陡然間,一個凄厲的嘶叫聲響起。
“荒謬!荒謬!男人是這世上最虛偽卑賤的東西!怎可能有男人為了女人做到如此……假的……不過是骯臟的做作,虛偽的謊言!假的……假的!!”
安靜許久的無明神尊如忽然瘋癲了一般,漆黑的步輦被她失控的聲音如玄氣撕破,狂亂的蕩開黑色的幔條。
連串的慘叫響起,步輦周圍的永夜之女大半被震倒在地,痛苦的捂上了耳朵。
“不……世上怎可能有這種男人!不可能……不可能!一切都是虛偽的謊言……虛偽……謊言……謊言!啊哈哈哈哈哈!”
砰!
破碎的步輦忽然飛天而起,帶著忽然情緒崩潰的神無厭夜飛離了伊甸云頂,不知去往了何方。
“神尊!”
神無幽鸞驚喊一聲,她連忙抓起神無憶的手腕,帶著眾人疾追而去。
躍下伊甸云頂前的剎那,神無憶莫名回首……最后的一瞬視線如被無形之力指引,觸碰在了云澈之身,眸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波動,隨即消失在云端。
兩百息!
大神官猛地撤手,萬千枯黃玄光從云澈身上飛離……但他一雙神眸依舊盯緊于云澈之身,心間是百萬載都未曾有過的巨大波瀾。
他自問,以己之軀,都斷無可能如云澈這般全程一聲不吭的承下此刑。
究竟是何等的意志,何等的信念……
“淵兒!!”
“淵弟!”
“淵神子!!”
“云哥哥!”
……
痛苦如潮水般退卻,耳邊是混亂的呼喊,一聲比一聲急切。
云澈精神一松,在荒噬之刑中始終傲立的上身再沒有了知覺,無力的向后倒去,然后躺在了一個溫和的臂彎之中。
夢空蟬輕攏著他的身體,衣襟瞬間染血……這個已引領織夢神國萬載的無夢神尊此刻竟是那般的手足無措,可以摧天崩岳的雙手此刻卻不敢稍動丁點的力氣,就那么木木的半蹲在那里,久久不敢動彈。
在陣陣呼喊中,他睜開了眼,只是過了許久,他的視線才能堪堪捕捉到些許朦朧的影像。
他咧開嘴角,露出似是得意的笑:“看吧……荒噬之刑……不過……如此……”
畫彩璃將螓首埋在他的胸前,已是泣不成聲,緊攥的手兒想重重的打他,又始終不忍落下。
畫清影轉回視線,向畫浮沉道:“如何?彩璃選的男子,可是要比你為她挑選的好上太多。”
畫浮沉笑了笑:“這小子……就是讓人太不省心。”
語落,唇角的笑意卻依舊未散。
無人知道,始終平靜無波的淵皇,到了此刻,視線才從失焦中恢復。
他背過身去,淡淡道:“既已承刑,那畫彩璃與殿九知的婚約,就此作罷。”
云澈艱難轉目,面向淵皇:“謝……淵皇……成……全……”
最后一語落下,他再無法支撐,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中。
殿羅睺忽然轉身,一聲厲吼:“走!”
森羅上下無人出聲,沉默的隨于殿羅睺身后。
畫浮沉驀地抬步,但馬上便被畫清影阻止。
“他此刻正值盛怒,不可能聽進半言……容后再說吧。”
畫浮沉沉默半晌,終是收回腳步,然后長長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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