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孟寧和江朝淵幾乎同時側頭看向身旁的陳典史,江朝淵更是厲聲道,“魚堯堰不是在上游俞縣,你怎么知道塌了?”
陳典史卻只是嘴唇發抖,看著那滔滔洪流席卷而過,神情呆滯。
“說話!”江朝淵伸手用力抓著他肩膀。
陳典史這才回神,慘白著臉,哆嗦著聲音,“扈江水流豐沛,入夏極易洪澇,特別是下游州府更是多有災情出現,太祖登基之后,就命人修建了魚堯堰蓄水分流,這種情況才好了起來。”
“魚堯堰共有上下三道州口,最后一道便是在黑石灘上,往年哪怕扈江水流再大,有三道州口分流也不會成現在這樣子,而且若有洪澇也會有所預兆,可是如今卻突然淹了整個黑石灘,沖垮了河道口……”
這滾滾洪流直接沖向了奉陵周邊土地,將所有全都淹了,后面更是滔天浪流,這分明是魚堯堰出了問題,上游直接泄流下來,黑石灘內外河道口承受不住才會如此。
陳典史是土生土長的奉陵人,跟隨他而來的那些衙兵更是,此時所有人望著崖下水流都是慌亂失措,更有人站立不穩。
“我爹娘還在家里……”
“我要回去!”
本就恐慌的氣氛,因為有人說了這句話后,其他人也穩不住了。
嘈雜聲四起,耳邊全是哽咽顫抖的聲音。
“陳大人,我要回去…”
“我也是,我家就在河道邊,我娘和妹妹還在家里,我要回去!”
七嘴八舌的吵嚷聲,穿透了雨夜,引得人心騷亂,眼見著有人轉身想要朝著崖下走。
江朝淵沉喝出聲,“你們是想去找死?”
四周一靜,所有人紅著眼看過來,他提著聲音,
“這么大的雨,又看不清楚路,連下面的水有多深都不知曉,你們現在下去要往哪里走?是想看看你們的命有多硬,還是拿你們的骨頭去探一探那浪能不能卷走你們?”
他們所在的地勢高,但大雨之下,夜色模糊,根本看不清楚遠處,入目所及的地方幾乎全被淹了。
崖下沖過的洪流斷了附近的路,想要過去便要渡河,可是洪水翻滾著呼嘯,上游還不清楚是什么情況。
這個時候強行渡河,跟找死沒區別。
周圍那些人都是眼圈泛紅,江朝淵深吸口氣,“我知道你們擔憂家中,但是眼下隨意亂走就是找死,永堰崖地勢高,也能看得清楚附近情況。”
“等天亮,天亮之后看清楚周圍情況,再決定怎么走。”
他說完之后,不容置疑地道,
“陳典史,你先命人搭建帳篷避雨,眼下還不知道要在這里困多久。”
“陳錢,你帶人去查看一下周圍,防止山石崩塌和泥流,命人輪流值守,看好了所有人,不準任何人擅動。”
陳錢立刻應聲。
陳典史眼睛通紅,孟寧撐著傘上前兩步,輕聲說道,“今日這災禍來的突然,這個時候不能平白送了性命,等天亮之后查清楚情況,咱們再商議如何回去幫吳大人他們。”
陳典史抬頭,“可是太子殿下……”
孟寧說道:“太子殿下自然心系百姓。”
陳典史聞言心中一定,啞著聲音說道,“好,我聽孟小娘子的。”
雖然心中惶惶,但得了孟寧的話,知道天亮后他們能回去,陳典史強撐著心神轉身離開,交代帶來的人尋安全的地方搭建帳篷避雨。
江朝淵他們沒聽清楚二人說了什么,不過見陳典史安撫住了奉陵帶來的那些人,都是松了口氣。
趙琮低頭看著下面的洪流,神色凝重,“你們說,魚堯堰真的塌了嗎?”
“陳典史是土生土長的奉陵人,他既然這般說了,應當不會有假。”孟寧遙望著黑石灘的方向,夜雨之下,除了耳邊洪水喧囂,什么也看不清楚。
“可是怎么能說塌就塌了。”
雁娘子忍不住說道,“前些時日一直大雨,府衙那邊的人還出城查看各處河道,往年沿河的州府皆是如此,要是真有洪澇,也不該這么毫無預兆……”
扈江沿河附近的州府,曾經皆受過水災之苦,每逢大雨連綿時,各地官府都會防備著出現洪澇。
她前些時日出城買生豬的時候,就撞上過府衙巡視河道的人,一如前幾年,每逢雨季,府衙那邊就會派人兩、三日出城查看一次,一旦水位上漲太過,就會提前準備加高河堤,更會命人日夜守著,謹防不測。
那魚堯堰關乎整個扈江下游,聽聞附近就駐扎的有官兵。
一旦出事,負責之人就是九族的腦袋全湊上都不夠砍的,這種情況下誰敢輕忽,那堰怎么會說塌就塌了?
江朝淵目光微冷,“就怕,不是天災。”
孟寧抬眼看過去,與他視線相觸,似是想到了什么,臉色驀地沉了下來,向來溫軟干凈的眼眸也添了凜冽之色,“馮辛宏的人?”
江朝淵“嗯”了聲。
“他們怎么敢?”雁娘子失聲道。
趙琮也是難以置信,“他們瘋了?!”
魚堯堰塌了,水淹的是何止是一個奉陵,整個扈江下游州縣、村落都得遭災,而且水災之事豈是人力可控。
一旦水淹奉陵,到時候會死多少人,會有多少百姓無家可歸,馮辛宏的人難不成是真的瘋了!
江朝淵握了握袖中的拳心,若是天災便也罷了,可如果當真是他所想的這樣,有人為禍釀成這般禍事。
那他們簡直是該死!
……
外面雨聲不斷,所有人躲在臨時扯開的帳篷下,望著夜色坐立不安。
靖鉞司的人還好,奉陵來的那些人則是抱團坐著,有人抱著胳膊垂著頭,有人低聲咒罵老天爺,還有那年紀小些紅著眼睛抹眼淚。
兩個時辰仿佛怎么都熬不完,孟寧聽著那水聲也幾乎沒怎么閉眼,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熬了一夜的眾人看清楚遠處模樣時,都是忍不住倒吸冷氣。
只見遠處的扈江幾乎沒了原本模樣,周圍的水域幾乎覆蓋了所有平坦之處,那水浪翻滾著,如猛獸洶涌,湍急撞在石頭上發出巨響。
“大人,黑石灘那邊全淹了,河道口的橋梁船只都不見了蹤影,那附近的田地、莊戶也全都沒了。”
陳錢身上有些狼狽,說話時哪怕竭力冷靜,也是忍不住帶出一絲后怕。
昨天夜里他們要是沒理會那些馬匹古怪,強行過了黑石灘,怕是如今連骨頭都不知道在哪片水里飄著。
“還能往茂州去嗎?”江朝淵問。
“能是能,那邊河水湍急暫時過不了,屬下順著永堰崖附近探了一下,再往前過去便是一片石壁,地勢陡峭,屬下幾人小心些能過去,但是其他人恐怕不易……”
靖鉞司里也并非人人都是頂尖高手,陳錢試了一下,如果強行要往茂州,他和大人親自帶著太子,其他能和他們一起過去的,估摸也就二十來人。
江朝淵皺眉:“那回奉陵呢?”
陳錢回道:“往奉陵的路也被淹了,下面泥沙不知深淺,不過從這里順著山道走附近的林子,能從上面繞過去,就是路程怕要遠兩、三倍。”
“那就先回奉陵。”江朝淵道。
陳錢對于他的吩咐自然沒有異議,轉身便去傳話給其他人。
江朝淵思忖著接下來的事情,感覺似有目光落在身上,回頭就見孟寧不知道何時走到他旁邊不遠處,正靜靜看著他。
“看什么?”他問。
孟寧微側著頭,“我以為你會急著送太子去茂州。”
陳錢他們去探路時,從魁也跟著去了,那山石峭壁不是不能走。
以江朝淵表現出來的急切,孟寧以為他會執意帶太子先走,可沒想到他居然會選擇回奉陵,讓她頗為驚訝。
江朝淵看著她,說道,“我帶他走,你會答應?”
“不會。”孟寧毫不猶豫。
往茂州的路危險,從奉陵帶來的人都走不過去,沒有陳典史和那數百人“傍身”,她和從魁怎能應付得了江朝淵和靖鉞司的人。
江朝淵聞言嗤了聲,“你這人不要命,又惜命,以你的性子,若是帶不走奉陵這些人,是不會去茂州的。”
孟寧佯裝沒聽出他話中嘲諷,只抬眼看著那望不盡的洪水,說道,“倒也不只是因為他們,江大人難道沒想過,這場禍事若非天災,那他們做的,恐怕不只是毀了魚堯堰。”
江朝淵目光沉了下來,“我知道,他們的目的,是在太子。”
一個于災時棄百姓而逃,只顧自己生死的太子,有何資格問鼎皇位,說不得,到最后還是太子無德,引來的災禍。
大災之下,民心動搖,老百姓可不會在意皇位之上坐著的人,是姓趙還是姓李。
他們會在意的,是一個引來災禍,卻又在他們苦難之時,帶著奉陵過半兵力逃之夭夭,將他們棄之不顧、無人救援的太子。
人人都知道太子出現在奉陵,他若是這個時候走了,那些人恐怕有一百種手段,讓太子就算去了茂州也拿不到兵權,甚至是聲名盡毀。
江朝淵和孟寧二人站在崖邊,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不約而同望向那滔滔水浪時,目光都是寒意彌漫。
等過了一會兒,陳錢過來,“大人,都已經準備好了。”
身后的帳篷全都拆了,東西也裝上了馬車,孟寧撐著傘緩緩朝著雁娘子他們走了過去。
江朝淵沉聲道,“走吧,回奉陵。”
……
來時走的匆匆,回程時卻慢了許多。
雨中山路泥濘,馬匹、馬車皆不好走,到了后面一大段路,就連孟寧和趙琮也從馬車上下來,被從魁他們輪流背著走。
大水沖擊之下,山石松散,為保周全,一行人繞道穿走林間,足足花了四倍的時間才返回了奉陵附近。
但是天色已暗,他們又在林間歇了一夜,第三日天擦亮時才下了山。
奉陵周遭全被淹了,唯獨城中地勢較高,且離河道較遠,所以那洪流雖然沖進了城中,但一天一夜也已經退去大半。
孟寧他們回來時,入目所見滿是蒼夷,城門口泥沙堵了整條道,城門前堵滿了好些百姓,皆是滿身狼狽,或是受傷見了血。
瞧見他們一行人時,守城的人里有人認出了陳典史。
“陳典史,你們回來了…”
“杜三?你怎么在這里。”陳典史心慌上前,這杜三多是留在衙門里,不做守城門的差事,他沙啞著急聲問道,“城里怎么樣?”
五大三粗的漢子聽著這話眼睛一紅,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城里全淹了,前天夜里那水卷過來,誰也沒防著,城里死了好些人,外面死的人更多,吳大人,吳大人他……”
“大人怎么了?”陳典史急聲問。
杜三紅著眼睛,“大人帶著人救人的時候,被砸傷了腦袋,呂頭兒說怕引起騷亂,讓我們瞞著外面…”
呂頭兒是衙門里那些衙差的頭。
城里死的人太多了,這兩天堆起來的尸體都老高,外面遭了災逃出來的,也源源不斷的進城,他們剛開始見人就放進去,還幫忙安頓,可是隨著時間過去來的人越來越多。
城里能安頓的地方本就不多,吳大人又昏迷不醒,他們不敢再隨便放人進去,可是所有人堵在城門口也不是辦法。
那些人多是帶傷,不讓進城,在外面就是等死,可讓進城,又怕惹出亂子。
陳典史臉色發白,孟寧他們沒想到吳德貴出事了。
瞧著亂糟糟的人群不由慶幸,還好他們帶著人回來了,否則奉陵缺了大半兵力,吳德貴又昏迷不醒,怕是要出大亂子。
“吳大人現在在哪里?”
“府衙那邊。”
江朝淵扭頭:“陳典史,我和孟寧先去見吳大人,你留在這邊帶人安頓這些百姓,尋些竹棚等物搭建簡易的難民棚,讓他們先避雨。”
說完朝著陳錢道,“你帶一部分人去找城里的大夫,有多少是多少,先過來替傷重的看傷,其他人幫著陳典史看著這些人。”
“所有守規矩的,好生安置,若有人趁機尋釁生事的,直接處置,不必留情!”
陳錢也知道輕重,點點頭:“屬下明白。”
江朝淵看向陳典史,“我讓陳錢留下來,若有人敢作亂,便讓他動手,一切后果本官擔著。吳大人不在,你要手段凌厲些,別讓人鉆了空子。”
陳典史心中一凜,“江大人放心,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