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根本不給兩人插話的機會,繼續義正詞嚴地說道:“今日所言軍制改革,涉及大秦立國之本,何其重要!本候不過一閑散侯爺,既無官職,亦無職責參與記錄和整理此等核心國策!若強行參與,豈非僭越?”
“而天帝您,已非凡塵之人,若再插手凡間具體政務,干預人間帝王行使權力,難道不怕擾亂陰陽秩序嗎?”
他最后看向趙凌,語氣甚至帶上了幾分勸誡的意味:“皇帝陛下,您年富力強,更是武道已達八品的高手,精力遠勝常人!不過是批閱文書這等份內之事,豈能心生懈怠,總想著偷懶,將自身職責推諉于他人?”
“再者,”扶蘇拋出了最致命的一擊,“若陛下執意要讓本候代為批閱文書,萬一……本候未能深刻領會陛下之深意,在處理政務時出現偏差,甚至誤解,破壞了陛下苦心推行的新政,這個責任,該由誰來承擔?是陛下您?還是本候這個僭越的臣子?”
他深吸一口氣,冷聲道:“故此,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批閱文書一事,乃皇帝專屬之權責,任何人不得替代!此例絕不可開!”
一番話,有理有據,邏輯清晰,把嬴政的“天帝”新身份利用得淋漓盡致!
還在暗示嬴政別被趙凌騙去批閱文書。
趙凌和嬴政兩人,四只眼睛,此刻都死死地盯著一反常態的扶蘇,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人!
那個在嬴政面前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扶蘇呢?
那個被趙凌輕松拿捏的老實人呢?
就在這詭異的寂靜中,扶蘇再次躬身行禮,語氣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更改的堅決:“皇帝陛下,天帝大人,若沒有其他事情,本候便先退下了。今日還需按時前往始皇廟祭拜,不敢耽誤時辰。”
說完,他竟真的不等兩人回應,保持著恭謹而疏離的姿態,一步步倒退著,直至殿門方向,然后轉身,從容不迫地離開了章臺宮。
只留下御案后目瞪口呆的趙凌和老爺椅上眼神變幻不定的嬴政。
殿內一時間落針可聞,只剩下父子二人面面相覷的詭異氣氛。
看著扶蘇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趙凌半晌才回過神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他轉向嬴政,語氣里帶著幾分委屈和告狀的意味:“父皇!您看看!您都親眼看到了吧?扶蘇他竟然敢違抗您的旨意!這簡直是反了天了!”
他實在想不通,扶蘇這是怎么了?
難道是被自己前段時間逼著批閱文書,給折磨得性情大變了?
還是去接嬴政的時候又被上壓力后,膽子變肥了?
嬴政沉默了片刻,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光芒流轉,似乎也在消化扶蘇剛才那番出人意料的表現。
他并沒有如趙凌預期的那樣發怒,反而緩緩地瞥了兒子一眼,語氣平淡:“為父細細想來,倒覺得扶蘇今日所言,并非全無道理。”
“啊?”趙凌愣住了。
嬴政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批閱奏章文書,本就是皇帝每日必修的功課,是你身為天下之主不可推卸的本分職責。這些事自然該由你一力承擔。以后啊,你的文書就自己好好批閱吧,就別再來麻煩我這把老骨頭了。”
說完,他還十分應景地拿起手邊的熱牛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發出一聲顯得頗為疲憊的嘆息:“唉……為父如今是年邁體衰,精力大不如前嘍,實在是不宜再久坐熬夜,操勞這些繁瑣政務了。”
趙凌捂著額頭,暗道不好!
這才是真正的偷雞不成蝕把米!
非但沒能把扶蘇坑進來,反而把原本已經上手幫忙的老父親也給勸退了!
這下可好,所有的文書活兒又得全部堆回他自己一個人頭上!
趙凌張了張嘴,還想再掙扎一下,但看到嬴政那副此事已定,無需再議的淡然表情,就知道再說下去也是自討沒趣。
算了算了……
趙凌心里哀嘆一聲,朕認命了。
趙凌重新坐下,試圖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政務上,以掩飾內心的郁悶。
今日早朝之上,奉常已經正式上書匯報,關于天帝臨塵的旨意已經傳達下去,整個咸陽城及周邊地區的百姓都已開始遵照執行,齋戒三日,沐浴凈心,虔誠祈求天帝降臨。
其實所謂的“百姓齋戒”,對絕大多數連飯都吃不飽的普通黔首來說,根本沒啥實際影響。
他們平時也很難吃到葷腥。
這條旨意主要還是為了約束和警示那些平日里錦衣玉食的權貴和富商,讓他們在這三天里也收斂點,營造出一種舉國虔誠的氛圍。
而這道旨意的真正目的,是通過官方的渠道,將天帝即將臨塵這個消息最大限度地擴散開來,讓所有百姓都知道,這本身就是一場輿論造勢。
嬴政坐在那里,突然話鋒一轉:“天帝臨塵,恐怕朝堂之上,儒家和法家那幫人的心思,可就大不一樣了吧?”
趙凌聞言,收斂了郁悶的神情,微微點頭,神色變得認真起來:“這也正是朕懇請父皇親自臨塵的一個重要目的。”
他登基之后,采取了一系列不同于始皇時代的政策。
儒家的地位明顯得到了提升,不再像過去那樣被嚴格打壓。
而法家也不再是一家獨尊,其嚴刑峻法的色彩有所緩和。
這種變化導致了朝中微妙的失衡。
儒家對始皇帝嬴政的鐵腕統治記憶猶新,充滿恐懼,他們打心底里害怕這位前任暴君真的以天帝之名回來,哪怕只是演戲,也擔心他會重新扶持法家,打壓儒家。
而相反,法家的門人則對現狀感到些許失落,他們無比懷念始皇帝時代法家學說得到的極致尊崇和權力。
因此,他們內心是無比渴望嬴政回來的,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也希望能借此機會重振法家的聲勢,至少能平衡一下如今儒家的上升勢頭。
平衡!
趙凌需要的正是平衡!
如果他純粹依靠自己的政治手腕去打壓拉攏,自然也能勉強維持局面,但那需要耗費大量心力和時間,且容易留下隱患。
而現在,天帝臨塵這出大戲,卻提供了一個絕佳的的解決方案。
他可以借助天帝之口,說出一些他作為皇帝不方便直接說的話。
既可以警告儒家不要得意忘形、需謹守本分,也可以安撫法家,肯定其歷史功績和繼續存在的價值,同時向朝野上下再次強調“依法治國”與“以德化民”相結合的新國策。
這樣一來,既能照顧到各方的情緒和利益,又能將帝國的思想輿論重新引導到自己設定的軌道上來,可謂一舉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