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輕笑道：“你做了我這幾年副手，已有能力獨攬大局，我也沒什么可教你的了。”
沈煉默了下，問：“對此次田畝清丈，楊大人怎么看？”
“田畝清丈不是什么稀奇事，我大明皇帝幾乎都推行過，效果肯定是有的，至于有多大，至于是百姓出血多，還是士紳出血多，就只能看戚繼光了。”
楊慎喘了口氣，說道，“戚繼光這個人你當(dāng)也知道，是個打仗的好手，品性極好，卻也很會做官，懂得圓滑，你不能全指望他。”
“下官明白。”沈煉微微點頭，面色有些陰郁，“如此好的國策，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實在令人不甘。”
楊慎輕笑道：“你也不年輕了，又做了這些年的官，怎還如此天真？”
沈煉默了下，自嘲一笑：“老毛病了，改不了，也不想改。”
“好一個不想改，也改不了。”楊慎渾濁的眸子迸發(fā)出亮光，氣色都好了一些，“我有一個辦法，可以令田畝清丈的效果更佳，不過要擔(dān)風(fēng)險，你可愿聽？”
沈煉一怔，長長一揖：“請楊大人明言。”
“攬權(quán)！”
楊慎說道， “原則上，巡撫是省級權(quán)力最大的官員，總攬軍事、刑獄、吏治……幾乎什么都能管，就連布政使亦要退避三舍。今南直隸雖分成了江蘇和安徽，可無論我，還是即將接任的你，都有這兩省的直接管轄權(quán)，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干預(yù)。”
沈煉微微頷首：“楊大人不說，沈煉也會這么做。”
“不，你還沒明白，”楊慎著重說道，“巡撫有總攬軍事之權(quán)。”
沈煉怔了怔，隨即道：“楊大人的意思是，無條件給戚繼光足夠的支持，讓他放手去干？”
“不止如此。”
楊慎沉吟著說：“巡撫有總攬軍事之權(quán)，而戚繼光又在你的轄下……我真正的意思是，通過戚繼光，總攬浙江、江蘇、安徽、江西的田畝清丈，以戚繼光為媒介，以這個相對合理的理由，去干預(yù)四個省的清丈田畝。”
沈煉豁然一驚：“如此，不合規(guī)矩吧？”
“這得看怎么理解了，從戚繼光這算，你師出有名，而且……”楊慎又喘了口氣，才繼續(xù)說道，“只要你舍得一身剮，無條件去支持戚繼光，讓他上綱上線，皇上只會開心，當(dāng)然了，這樣做極可能影響你的仕途，不過，在清丈田畝期間，不管群臣如何彈劾你，皇上都會頂著壓力不作為，因為你和戚繼光實實在在為國帑創(chuàng)了收……咳咳……”
沈煉連忙倒上一杯溫茶，扶楊慎坐起身，喂他飲下。
楊慎舒了口氣，緩緩道：“這個借口并不充分，你若上疏朝廷，且不說內(nèi)閣和通政司那一關(guān)過不了，就算過了，皇上也不好主動開這個口子，所以只能先斬后奏！”
楊慎嘆道：“誠然，不管皇上如何歡心，事后都會對你做出處罰，不過，大概率不痛不癢。這個險你可愿冒？”
沈煉只猶豫了一瞬，便道：“如此利國利民之事，沈煉怎敢惜身？”
“果然，永青侯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楊慎輕笑了笑，道，“可惜啊，我已行將枯木，不然……”
“楊大人切莫如此，我也是大明官員，食君之祿，為國盡忠，此乃本分。”
楊慎吁了口氣，微微點頭：“你說的是，那我也不矯情了。”
沈煉說道：“楊大人好生歇養(yǎng)，您已為大明盡了力所能及的全部，接下來，就全權(quán)交給下官吧。當(dāng)初太上皇命我來此，就是為了今日。太上皇說我做錦衣衛(wèi)屈才，我怎好讓太上皇失望？”
說著，就要扶楊慎躺下。
楊慎卻道：“我還有話要說。”
沈煉動作一頓，“請楊大人示下。”
楊慎似乎不知從何說起，沉吟了好一陣兒，才道：
“你有沒有發(fā)覺……大明有一些不一樣了？”
沈煉點頭。
楊慎說道：“永青侯之前交代過我，讓我交代你一些話，我也這么做了，只是你……你沒有意識到。”
“下官愚鈍，楊大人不妨明言。”
楊慎默了下，道：“永青侯不想我明言。”
“？”
“可我覺得還是明言才好。”
“……楊大人請說。”
“孟子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話，你是否認(rèn)同？”
沈煉沒想到楊慎會由此一問，詫異道：“難道楊大人不認(rèn)同，還是說……永青侯有高見？”
“都不是，我很認(rèn)同，永青侯亦深以為然。”
楊慎說道，“可若是真正去踐行這句話呢？”
沈煉一滯。
“真正意義上去踐行這句話，你可愿？”楊慎問。
“我……”沈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大明伊始，便是江南富有，開海通商百五十年下來，江南與大明其他省份的差距更是進(jìn)一步拉開，已然具備了踐行這句話的條件。”
楊慎說道，“真正意義上讓民貴，讓社稷次之，讓君為輕；讓圣人之言具現(xiàn)化……你以為好還是不好？”
“肯定是好的，可是……”
“既有可是，那便是不好。”楊慎沒有為難沈煉，苦澀道，“其實我也這么以為，可永青侯不這么以為，而且……時勢到了如今這一步，好像也沒的選了，只能如此。”
沈煉默然道：“都說父母官，父母官……其實，百姓才是官員的衣食父母，讓百姓過好日子，讓百姓豐衣足食，是我們這些做官的、做臣的職責(zé)所在，這些我很認(rèn)同，可若是一絲不茍地去執(zhí)行……一個不慎，這高樓廣廈，怕是有轟然倒塌之兇險啊。”
“我也這么想，想來，九成九的人都這樣想，可時代已然到了這一步，只能做出選擇。”楊慎輕嘆道，“而且，我們好像已經(jīng)不具備走回頭路的可能了。”
沈煉怔然：“下官不太明白。”
“皇權(quán)只能越來越弱，嗯……這么說，也不準(zhǔn)確。”楊慎思忖少頃，說道，“準(zhǔn)確說應(yīng)該是皇帝只會越來越弱。”
沈煉微微皺眉，半晌，問道：“永青侯希望我怎么做？”
“用他的話說，擁抱新時代。也就是順勢而為。”楊慎說道，“再具體一點，就是允許新鮮事物的產(chǎn)生，允許不穩(wěn)定的因素出現(xiàn)。”
“再具體一點呢？”
“引導(dǎo)它繼續(xù)前行。”
沈煉沉默了。
雖然楊慎沒說‘下放民權(quán)’這種尖銳的話，可依舊讓沈煉驚心動魄。
“下官委實不明白，如今不好嗎，為什么一定要大刀闊斧？”沈煉費解又憂心，“就如王莽新政，怎么看都是好的，可卻釀造了悲慘結(jié)局，害了無數(shù)百姓，永青侯此舉……實在太瘋狂了。”
楊慎苦笑嘆息：“當(dāng)時我也是這么想的。”
“這么說……楊大人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
“不是我改變了主意，而是我被動改變了主意。”楊慎說道，“其實已經(jīng)沒的選了，你來江南時間還不長，等你坐上巡撫大位，再等兩年，你就有深刻體會了。”
沈煉沉吟著說：“京師那邊……可有人知曉此事？”
“我不知道，不過……即便永青侯沒與他們說，到了今日，他們多少也會有所預(yù)感。”
沈煉：“皇上呢？太上皇呢？”
“太上皇應(yīng)該知道，皇上……應(yīng)該不知道。”楊慎說道，“知不知道也不重要，慢慢你就知道了。”
楊慎問道：“你怎么想？”
沈煉沉默許久，苦澀道：“楊大人不也說了嘛，沒的選，既然沒的選，那便……試一試吧。”
楊慎微微點頭，連著喘了幾口氣，指了指墻邊的書柜，道：“幫個忙，把那個黑匣子取來。”
沈煉為他墊上枕頭，讓他穩(wěn)穩(wěn)靠在床頭，這起身上前。
“楊大人，給。”
楊慎不接，說道：“給你的，里面是我針對未來可能會出現(xiàn)的情況，做的一些維穩(wěn)措施，可能對，也可能不對，可能用的上，也可能用不上。你留著，萬一用得上，也不算是我為大明盡了最后一分力。”
沈煉大受觸動，眼眶微微濕潤：“楊大人有心了。”
楊慎勉強笑了下，呼吸有些急促，道：“去，去通知一下我的家人，讓，讓他們來一下。”
沈煉一怔，繼而悚然。
“楊大人你……”
“早就是強弩之末了，沒啥好奇怪的，快一些……”
沈煉忙扶他躺下，安撫道：“下官馬上回來，來人，王太醫(yī)……”
楊慎平躺在床上，胸膛起伏劇烈，呼吸跟拉風(fēng)箱似的，面龐卻有些紅潤，渾濁的眼睛，似乎也有了亮光。
他呢喃道：“想想也沒那么可怕，越不穩(wěn)，越要維穩(wěn)，維穩(wěn)的過程便是妥協(xié)的過程，便是折中……數(shù)千年了，也該折一折當(dāng)權(quán)者，折一折統(tǒng)治階層了，百姓折了無數(shù)次，折朝廷……第，第一次，只可惜呀，不能親眼見證了。父親，您當(dāng)初答應(yīng)永青侯，推廣簡化字，是否也預(yù)料到了今日呢？”
楊慎又想到了李青，想到了當(dāng)時天真的李青，幼稚的李青……神采飛揚的李青猶在眼前。
許久，
楊慎默默道：“惟愿你這座青山千古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