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降臨。
李青告別趙貞吉,走在大街上,晚風拂面,涼意愈濃。
此時,街上行人稀疏,諸多店鋪也打了烊,更顯秋色蕭索。
李青走的不快,一邊散步,一邊欣賞著金陵城中的一街一巷,一磚一瓦……
就快要離開了,一走就是許多年,李青想再仔細瞧一瞧這金陵城。
去了西方,可就再見不到這樣繁華的大城市了。
自永樂遷都,已過去一百五十年有余,可在李青心中,應天府才是家,順天府只是工作的地方。
暮色愈濃,寒意又加重了幾分,眨眼功夫,天就徹底黑了。
只剩下青樓還在喧囂了。
“回來的不巧了,要是再提前些,這會兒肯定還有夜市呢。”李青自言自語,“一百又幾十年了,老和尚的天道論總體是應驗了,不過似乎也不算太嚴重,現在的大明較之那時,確寒冷了些,可也遠沒有到令人發指的緣故,再加上永樂豆,永樂米,宣德薯這些高產作物,還有海上貿易的利潤,以及這次與不列顛的合作……”
“雖然,人口達到了歷史之最,不過平穩度過的難度,并不算超綱……”
寂靜的夜,李青一邊靜靜走著,一邊計算大明未來的收入和支出,碎碎念個不停,宛若精打細算的商賈……
~
次日清早。
兩口子早早起床,第一時間收拾被褥、開窗散氣,完事兒才走出廂房洗漱,吃早食,然后等著永青侯回來‘檢查’……
只是一直等到辰時末,等到太陽高高掛,才等到永青侯回來。
李寶、朱載壡已等候多時,一見面就送上了整理好的賬冊。
“祖爺爺,永青侯府現掌握的所有產業都在上面了。”
朱載壡面色如常。
朱載坖兩口子卻好奇心大起,兩雙眼睛緊緊盯著賬冊,恨不得把眼珠子扣下來粘上去……
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千釘。
雖然李家的分了一次家,長房一脈稱的上元氣大傷,雖然前幾年李寶又購買了大量的銀券,雖然增修的鐵路是李寶牽頭,也是出資最大的一個……
可這是金陵李家啊!
穩坐上百年的大明第一首富,再怎么折騰,財富再怎么縮水,其家業之龐大,也足以令人咋舌。
哪怕對皇家而言,也太誘人了。
朱載坖不自覺地便靠近李青,斜著眼去瞧上面的內容。
“啪——!”
賬本突然合上,李青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盯著朱載坖。
正在遺憾沒瞧清的朱載坖,一對上李青目光,頓時七上八下起來,訕然道:“怎,怎么了啊?”
“你很好奇?”
“啊,啊不,不好奇。”朱載坖悻悻退回座位,“先生你看,我不看了。”
李青抬手將賬本撂到他腿上,淡淡道:“既然想看,就好好看看吧。”
“我……我不想看,真的。”
李青:“你看!”
“我不……好吧。”朱載坖見永青侯不似在說反話,這才訕訕拿起賬冊,翻開封面……
不料,第一頁的內容,就令他瞠目結舌。
至萬歷元年,李家可兌換白銀的銀券共計總額——三千萬又八百二十萬。【注·債權方:李家,債務方:朝廷。】
至萬歷元年,增修鐵路投資款項總額——九百七十五萬兩。【注·債權方:李家,債務方:朝廷。】
至萬歷元年,李家售出的金融產品總額——六百七十萬五萬兩【注:債務方:李家,債權方:金融產品擁有者。】
朱載坖頭皮發麻。
一邊的李氏好奇打量了一眼,也是神色大變。
你說你好奇什么啊?
這下好了,該咋個收場?
接近五千萬兩的外債,可是大明一年財政總收入的一半。
想還清這筆外債,就需要一整個大明,數萬萬人,平白多貢獻半年的賦稅。
百姓愿意嗎?
自然不愿!情勢也不允許,李青更不允許。
朝廷自已還?
開什么玩笑,朝廷一直都在赤字,朝廷要是有錢,又怎會欠李家的錢?
朱載坖尷尬極了。
這就好比去朋友家做客,見朋友對著一堆欠條一臉愁容,自已湊上去一看,好嘛,全是自已寫的欠條。
只是尷尬之余,朱載坖也產生了一絲懷疑。
真就欠了這么多嗎?
朱載坖看向李寶,試探著問:“寶愛卿,這會不會是……算錯了啊?”
李寶都驚呆了。
不是,你沒錢我知道,我也沒催著你還錢,可你這直接不認賬是幾個意思?
李寶深吸一口氣,硬邦邦道:“銀券總做不了假吧?太上皇若不信,可去永青侯府的庫房核對,哦對了,朝廷也是有存檔的,太上皇回京之后亦可核對。”
“這個……”朱載坖心虛的瞧了眼永青侯。
果然,永青侯也沒個好臉色。
李氏見夫君吃癟,清了清嗓子道:“那個李卿家啊,這些欠款……總不是一朝欠的吧?”
李寶點頭。
“這就是了。”李氏干笑道,“其實這跟太上皇也沒多大關系,太上皇才當幾年皇帝啊?”
李寶又是一呆。
這又是什么神仙發言?
可話說回來,好像也沒啥毛病。
隆慶只有十一年,再說,人都是太上皇了,都不管事兒了,再找他索要欠款,也確實說不過去。
李寶不禁肉疼暗,嘆——這錢大抵是真要不回來了。
雖然有心理準備,可事到臨頭之時,心里總歸還是不痛快的。
這可不是小錢,這可是以千萬為單位的錢,接近五千萬啊,即便是沒分家之前的李家,這也絕對稱得上一筆超大資金。
“咳咳……寶愛卿只管放心,銀券是朝廷發行的,朝廷發行的朝廷又怎會不認?”朱載坖打包票道,“還有修建鐵路的款項,也不用擔心,鐵路運輸已開始盈利,年終就會按比例分錢,不止李家一家,所有參與投資鐵路建設的商紳,都能分到錢……至萬歷二十年底,保證連本帶利,全數返還!”
李氏附和道:“還請李卿家相信皇帝,相信朝廷!”
“臣自然是相信的!”李寶稱是,也只是稍稍舒服了些。
銀券才是大頭,而李家卻不能輕易兌換銀子。
無他,李家一旦大量兌換,立即就會引起一場空前的信任危機,進而導致全部的商會成員擠兌,致使朝廷財政破產。
不僅不能兌換,也不能把這債務置換給其他商會成員。
倒不是商會成員不要,而是商會成員不會像李家一樣,一直忍著不兌換。
除非,朝廷掠之于民,還之于李。
可如此一來,勢必會對大明的經濟造成重大影響。
海上貿易已進入了平緩期,白銀的凈流入也呈逐年下滑之勢,沒辦法,世界諸國的白銀多數都流入了大明,且人家自已都呈現出貨幣荒的態勢了。
這種時候,朝廷再大力抽取市面的錢,對工商業打擊可想而知。
李青清楚,李寶也清楚,這個虧,只能李家吃下。
李青能接受,李寶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難免有些許的不痛快。
朱載坖干笑道:“終有一日,朝廷終會扭虧為盈,朝廷有了盈余,自會一一結清,寶愛卿把心放在肚子里就好!”
李寶嘴角抽了抽,違心道:“這點,臣從不懷疑。”
“啊哈哈……如此就好。”
朱載坖起身送還賬本。
李青卻是沒接,道:“既然看了,就全看了吧。”
“啊?這……”朱載坖干笑道,“這是李家的家事,我還是不摻和了。”
李青還是不接。
朱載坖只好再次翻頁……
李家的各項產業,各項支出,各項盈利,以及滿剌加、龍牙門等小國兼并的土地數目,每年的收益……都詳細記錄其中。
這其中,科研項目的資金收入,與得到的細分專利,最是吸引眼球,投入之大令人咋舌,收益之豐,也著實亮眼。
只可惜,許多專利都還達不到應用的程度,短時間無法創造價值。
李家擁有的價值財富十分豐厚,可李家擁有的可支配財富卻著實不多,都是大進大出,看似一片紅火,實則手里沒幾個錢兒。
現金流不過區區五百余萬兩,要是除去金融負債的話,李家不僅沒錢,還欠錢呢。
當然,這是在不變賣產業的基礎上,并不是真的資不抵債。
李家還是很有錢,非常有錢。
可財務狀況不健康,也是事實。
這點,倒是跟大明朝廷的現狀,有些類似。
朱載坖大為意外,李家可支配的現金流之少,是他不曾預想到的……
半晌,朱載坖合上賬冊,嘆道:
“唉,朝廷不容易,李家也不容易啊……這許多年來,朝廷對李家的索取,是過分了些……回京之后,我會與皇帝好好說一下李家的難處。”
李青好笑道:“我讓你看這個,不是代李寶訴苦,只是讓你們父子心中有數,提醒一下你們,不要總惦記李家這點錢了。”
“呃呵呵……先生提醒的是。”朱載坖悻悻點頭,隨即道,“朝廷財政經不起折騰,李家也一樣,先生當吸取教訓,當節制才是。”
李青一滯,頓時就不笑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