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主,仆該死。”
夜深了。
山莊,書房內(nèi)。
邢峰坐在軟榻上,看著面前熱氣騰騰的茶水,有些出神。
管事跪伏在邢峰腳下,頭貼在地板上,不敢動彈。
“信,被翻出來了啊……”
邢峰摸著高流留給他的最后一封信,不知在想什么。
“莊主,盜賊是一男一女,皆蒙面,但看其身形,年紀(jì)應(yīng)當(dāng)不大,無法猜測其身份?!?/p>
管事微微顫抖道。
邢峰拿起了被撬開的鐵鎖,又看了眼桌前擺放著的各種各樣的暗器與毒藥。
“善開鎖,善身法,善用暗器,毒性猛烈?!?/p>
管事抬起頭,哆嗦著嘴皮,一股巨大的恐懼向他襲來:“可、可是盜門?”
世人皆知,盜門在蜀王麾下效力,若是盜門來人,此事暴露,后果不堪設(shè)想。
邢峰瞥了眼管事,淡淡道:
“據(jù)我們目前所知,盜門只有兩人,盜圣與其大弟子。
盜圣老爺子想取什么東西,根本不會讓我們發(fā)現(xiàn)。
若是他的大弟子……當(dāng)時恐怕在你推門而進(jìn)的那一刻,你就已經(jīng)死了。
江湖三教九流眾多,善用暗器與毒藥的也不少,不必把此事往盜門那里去想。
蜀王若是當(dāng)真疑我們,不必派人來偷東西,直接大軍封山便是。
那封信,透露的東西不多,世人都知我為高家出身。
重要的是,西邊送來的那張紙條,是副莊主寫來的,已經(jīng)把莊子里的核心弟子、家眷們和誅鼎樓那群小子送到了西域,讓我們可以展開行動了。
那兩個盜賊或許只想偷些寶物或秘籍,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看見了信之后,認(rèn)為自已得知了我的大秘密,怕我滅口,方才慌忙逃竄。
若他們只是普通的盜賊,倒也無礙,江湖人最懂明哲保身,他們不敢透露出去,說出去也沒人會相信他們。
怕就怕,他們是有目的的某方勢力?!?/p>
管事似乎忘記了犯錯事的惶恐,微微直起了身子,思索道:
“那計劃,是否要變動?”
邢峰的目光再度落在了高流的那封信上,剛想開口,卻聽得門外傳來的一陣輕輕腳步聲。
“哆,哆?!?/p>
門被敲響了。
“邢莊主?!?/p>
是一位女子的聲音,柔媚動人。
“紅酥護(hù)法?”
邢峰示意管事從地上起來。
“正要去派人找你,請進(jìn)?!?/p>
門被推開了,走進(jìn)一位身材妖嬈的女子,身上穿的,正是山字號設(shè)計的旗袍。
大紅而不落俗,開叉到了大腿,露出雪白的肌膚,身材極好,面容嬌媚。
此人,正是在廬州錯峰山照顧董平的那位女子。
她款款走進(jìn),坐在了邢峰對面的椅子上。
管事上前倒了兩杯茶水。
“邢莊主,出了此事,我們的計劃,又該如何?“
紅酥直勾勾地看著邢峰的眼睛,開門見山道。
邢峰舉起茶杯,抿了一口:
“前些日子,霍焰莊主邀戰(zhàn)與我,我以為這次是個機(jī)會,這才請來了紅酥護(hù)法。
我公開宣揚此戰(zhàn),令江湖各方勢力前來觀戰(zhàn),向衙門告知此事,為的,就是引來衙門神捕。
如此盛大江湖盛事,十三衙門來人,必然是姜千霜,或者,再多上一位。
本想以此為機(jī),布下天羅地網(wǎng),一舉斬殺姜千霜,重創(chuàng)十三衙門,可奈何那寒閻羅實在謹(jǐn)慎。
我與霍焰交戰(zhàn)時,有意將戰(zhàn)局向圍觀江湖人那方靠近,就是想用余波將其逼出。
可惜,直到最后她都未曾露面,只在方才山下與我交談了兩句,隨后她便離去了。
不過也好,我們還有機(jī)會。
十月份,姜千霜要在東海之畔,挑戰(zhàn)王家家主王嚴(yán)。
屆時,為保護(hù)姜千霜安全,十三衙門必然派出重要力量,四大神捕,加上姜千霜,應(yīng)當(dāng)有三人在場,東海十三衙門分舵的七品八品高手也都會出現(xiàn)。
而我們這一方……我已聯(lián)系上了姜家殘留勢力,加之我棲霞山莊,紅酥護(hù)法召集的太覺教殘部,足以重創(chuàng)他們。
若能將姜千霜與其余幾位神捕斬殺,十三衙門必然一蹶不振。
十三衙門總督遠(yuǎn)在西蜀之地,他絕大部分力量都在那里,自川渝而至東海,相隔千山萬水,到時候,他就算反應(yīng)過來,我們也已完成計劃,遠(yuǎn)遁天涯。
計劃,不必改變,繼續(xù)進(jìn)行。
被盜走了信件,影響不大,任誰也不能通過那三言兩語就猜出我們的計劃。
紅酥護(hù)法,你此次外出,董教主可說了什么?”
紅酥搖搖頭道:“我只與他說,外出忙些教務(wù),他都不知我出來做了這件事。
他心氣太高,性子太傲,我們所做的在他看來都是無意義的小事,是不會出手幫我們的?!?/p>
邢峰遺憾地點了點頭:
“如此,你我早做準(zhǔn)備吧。東海之戰(zhàn),至關(guān)重要?!?/p>
……
“咔咔咔?!?/p>
金陵城,高墻上,一只吊籃搖搖晃晃地被人遞了下來。
“姜神捕,我們拉你上來!
這幾天城里管的嚴(yán),巡撫大人不在,去錦官城喝喜酒去啦,我們晚上實在不敢開城門啊,采律司會告狀!”
城門司的官兵將領(lǐng)在上面喊著。
姜千霜無奈地抹了把臉,運轉(zhuǎn)真氣,高高躍起,寒冰真氣在城墻上筑出一級臺階,她小腳一蹬,直接飛躍了上去,落在了墻頭上。
“姜神捕。”
見天女下凡一般的人物出現(xiàn)在面前,官兵們紛紛拱手。
姜千霜向他們擺了擺手,打了個招呼,又從城墻上跳了下去,進(jìn)了城內(nèi)。
在眾人目光中,在城中樓閣上腳步輕點,轉(zhuǎn)瞬間失去了蹤影。
金陵城老城區(qū),有一家昏暗的酒鋪,門前依舊掛著暗黃的油燈。
夜空晴朗,繁星點點。
這又是一年初秋了,酒鋪老頭仍然躺在搖椅上,搖搖晃晃著,手中捧著艷文畫本,津津有味地看著。
姜千霜落在了酒鋪面前。
“哎呦。”
老頭嚇了一跳,連忙把畫本合上,定睛看了姜千霜一眼,拍著胸脯道:
“你這丫頭,走路怎的沒聲?。 ?/p>
“饞酒了,專門半夜進(jìn)城,來你這討口喝的。”
姜千霜熟門熟路地向鋪內(nèi)走去,坐到了她坐習(xí)慣了的那張桌子上。
“半夜來喝酒,不怕讓采花賊給你撿走咯!”
老頭從躺椅上起身,弓著腰,捶了捶背,哎呦了一聲,向酒鋪后走去。
很快,他拿出了兩個大碗,一壇琥珀,放在了桌子上。
又端來了兩盤小菜,放到了她面前。
“怎么著,那么久不見,老頭陪你喝點?”
他咧開了一嘴的黃牙,臉上的皺紋像旱久了的田地,溝壑縱橫。
姜千霜撇撇嘴,起身拿了兩雙筷子,扔給老頭一雙:
“饞酒了直說?!?/p>
“嘿嘿?!?/p>
老頭抓起酒壇,先給姜千霜倒上,又給自已倒上。
“一年沒見,聽說,你這丫頭上戰(zhàn)場了?”
老頭舉起酒碗,姜千霜與他碰了下。
“唔……”
她一口飲下,直接用手背抹了把嘴,再無李澤岳面前冰清玉潔的模樣。
她問道:“聽誰說的?”
“來往的客人們,誰不知寒閻羅的鼎鼎大名?”
老頭又笑了,又向碗里倒?jié)M了酒。
“去雪原遛了一圈,殺了幾個霜戎蠻子。”
“怎得又跑到江湖里來了?”
“我就是江湖人,不在江湖,去哪?”
姜千霜舉起了酒碗,老頭與他一同飲下。
“老頭見過那位公子,挺好的模樣,怎么,他不要你了?”
“說什么呢?!?/p>
姜千霜白了老頭一眼,終于動了筷子,夾了粒花生。
“我說要再江湖上逛逛,他也同意了。”
“哎呦。”
老頭故作驚訝道:“姜神捕行事,還需他人同意???”
姜千霜哼了一聲:“那人可是個事多的,年紀(jì)不大,脾氣不小。
我做什么事若不提前告訴他,他一準(zhǔn)鬧亂子?!?/p>
“他家里,鶯鶯燕燕不少吧,你整天在外邊,不怕他給你忘了?!?/p>
“忘了就忘了吧,我在外邊,是他得整天掛念我,我又不用掛念他。”
“你也不小了,該回家生個孩子了?!?/p>
“到時候再說吧,他家里又是王妃又是側(cè)妃的,哪里輪的上我?
真說起來,有了孩子,可就不能再走江湖了?!?/p>
“丫頭成了貴婦人,出門得讓轎子抬著,還走什么江湖,沾的鞋子褲子都是泥點子。”
老頭臉上盡是笑意,他看見了丫頭提起那位公子時,眼底的無奈與柔情。
“來?!?/p>
“來?!?/p>
兩人又下一碗。
“你師父如何了?”
“還好,還是那個老樣子,牢里最近人越來越多了,他很開心?!?/p>
“老吳那家伙,你可得多管管他,真怕那家伙什么時候真開始吃人肉喝人血了。”
“放心吧,師父除了酒,什么都不會往嘴塞?!?/p>
姜千霜也是個好酒的,這點就需要怪那詔獄老頭,從小把她培養(yǎng)成這樣。
兩人說著話,聊著江湖上最近的趣事,頻頻舉碗,碗碗飲盡。
姜千霜有些醉了,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紅暈。
“丫頭啊,聽老頭一句,江湖沒什么好的,在家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不行嗎?”
姜千霜搖了搖頭,吐出一口酒氣,醉醺醺道:
“不行?!?/p>
“怎么不行了?”
“相夫教子,我辦不成,讓那倆丫頭去辦吧。
我就算回了王府,也是練劍。
他操心的事很多,要承擔(dān)的也很多。
回到王府,我就是個廢人。
江湖上事也不少,他操心不過來。我有手有劍,在外邊,能幫幫他,就幫幫他?!?/p>
“哎呦?!?/p>
老頭又驚訝地感慨了一聲:“那公子挺厲害啊,把丫頭騙成這樣?!?/p>
姜千霜端起酒碗,似乎想到了某一夜他的瘋狂和霸道,也咧開了嘴:
“什么公子,跟山匪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強占人家姑娘?!?/p>
“你們年輕人真復(fù)雜,現(xiàn)在的江湖,老頭真是看不懂咯?!?/p>
酒鋪老頭嘆息道。
“你歲數(shù)那么大了,也不找個伴啊?”
“不找了,我就守著這鋪子,等著那些老朋友。
來了就聽他們說說話,喝些酒,一輩子糊弄糊弄過去了?!?/p>
老頭自已端起碗,喝了一口。
姜千霜酒碗輕輕一磕桌面,也喝了一口。
“不喝了,喝醉了。”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從酒鋪后廚拽出來一張?zhí)梢?,直接躺在了上面,閉上了眼睛。
“嘿,你這丫頭!“
老頭瞪著眼睛,還沒等他訓(xùn)斥,就聽到了她均勻的呼吸聲。
已經(jīng)睡著了。
沾著泥土的鞋子,有些灰塵的白裙,緊鎖的眉頭,風(fēng)塵仆仆。
“唉……”
老頭嘆息一聲,看著敞開的酒鋪大門,感受著穿堂而過的涼風(fēng),想要去自已門口的躺椅上拿毯子。
忽然,他的腳步頓住了,看了看姜千霜,又看了看自已臟兮兮的毯子,搖了搖頭,又去了后院,拿了張干凈的布匹,蓋在了她身上。
“老頭新扯的布啊?!?/p>
酒鋪老頭收拾了桌子,也沒自飲自濁,重新躺在了他門口的椅子上,吹著涼風(fēng)。
屋內(nèi),是熟睡的丫頭。
屋外,是滄桑的老頭。
一如十多年前,初入江湖的少女姜千霜,誤打誤撞來到了這家酒鋪,不知琥珀的厲害,初生牛犢不怕虎,執(zhí)意要飲。
三碗之后,醉倒在了桌子上。
那夜,少女也是躺在那張?zhí)梢紊纤X,老頭也坐在門外,守了一夜。
此時的丫頭,可不再是少女了啊……
老頭終于意識到了這個事情,他對著月亮,在油燈下掰著手指頭。
“好家伙,三十歲了!”
“這不都該當(dāng)奶奶了!”
老頭嚇了一跳,連忙搖了搖蒲扇,給自已扇風(fēng)。
他又回過頭,看了眼丫頭的睡顏,
姜千霜咂了咂嘴,不知夢到了什么,哼哼了一聲,翻了個身,清冷的臉上,帶了一分少女的嬌憨。
老頭又咧開黃牙笑了笑,回過頭,繼續(xù)吹夜風(fēng),回想著過去的一生,還有那些久遠(yuǎn)的往事。
他就在這里,經(jīng)歷了好多好多的相逢。
“一晃眼,又是十多年……”
“江湖太大,太遠(yuǎn),人們都活在回憶里,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恩怨糾葛,愛恨情仇?!?/p>
“人這一生,都在尋個歸處,老頭這里,是故人們歇腳的地方?!?/p>
“丫頭,你終于有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