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科長的覆滅和趙老蔫兒的徹底交代，如同在廣元鎮沉悶的空氣中投下了一顆驚雷，炸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那些曾經被煽動、被利用、對林軍和李福產生過懷疑和怨氣的社員們，在鐵的事實面前，陷入了深深的羞愧和反思。

公社大院墻上的那張澄清事實、表彰林軍和李福的大字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許多人之前的盲從和輕信。

公開的對抗和尖銳的指責消失了。

廣元鎮似乎恢復了往日的秩序。

冬修水利的工程繼續推進，民兵訓練也重新步入正軌，只是隊員們臉上的神情更加堅毅，執勤時也更加警惕。

林軍和李福投入了大量精力安撫群眾，整頓內部，重新梳理賬目和物資分配流程，力求公開透明。

然而，林軍敏銳地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隔閡和沉悶，如同冬日厚重的霧氣，籠罩在整個鎮子上。

表面的平靜下，是受傷后的靜默和難以消除的芥蒂。

矛盾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轉化了形態，從公開的對抗，轉向了更隱蔽的消極和疏離。

最先體現出這種變化的，是在生產勞動中。

以往熱火朝天、你追我趕的勞動場面，似乎少了些勁頭。

出工哨響后，人們磨蹭蹭地才到齊；干活時，埋頭各干各的，閑聊說笑少了；收工時間一到，立刻收拾工具走人，很少再有人主動留下來多干一會兒“良心活”。

仿佛有一層無形的薄膜，隔在了干部和群眾之間，也隔在了曾經親密無間的社員之間。

“唉，感覺大家的心氣兒……有點散了。”

一天晚上，李福抽著旱煙，憂心忡忡地對林軍說，“以前干活，那是為集體，也為自己，有股奔頭。現在……好像就是完成任務，怕出錯，怕被說閑話。”

林軍沉默地點點頭。

他何嘗沒有感覺到？

信任就像精美的瓷器，一旦破裂，即使粘合得再好，裂痕依然存在。

人們變得謹慎，甚至有些畏縮，害怕再次被卷入是非，害怕自己的言行被誤解。

更讓林軍感到棘手的是，這種情緒開始影響到具體工作的推進。

公社計劃在開春前，利用農閑，將鎮東頭那片坡度較緩的荒坡開墾出來，種植耐旱的果樹，既能保持水土，又能增加集體收入。

這本是一件利在長遠的好事。

但在動員會上，響應者卻寥寥。

以往，只要林軍登高一呼，大家即使有困難也會想辦法克服。

但現在，臺下的人們低著頭，竊竊私語。

“開荒？那得多累啊？工分怎么算？”

“就是，萬一開了荒，明年收成不好，不是白忙活？”

“別又像上次那樣，好處沒見著，提留倒先增加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盡管林軍和李福反復解釋規劃、承諾公平計酬、說明長遠效益，但臺下始終彌漫著一股懷疑和保守的氣氛。

最后，雖然任務還是分配了下去，但進度緩慢，效率低下，人們缺乏熱情。

這種消極抵抗，比公開的爭吵更讓林軍感到無力。他不能批評，不能強迫，只能耐心做工作，但效果甚微。

就連民兵連內部，也受到了影響。鐵柱向林軍匯報，最近有些隊員家屬私下抱怨，覺得孩子當民兵吃虧，耽誤掙工分，還擔風險，甚至有人悄悄勸孩子退出民兵隊。

雖然還沒有人真的退出，但這種情緒無疑影響了隊伍的穩定性。

“鎮長，大家不是不信你，是……是心里有疙瘩，怕了。”

鐵柱憋紅了臉，艱難地說出實話，“上次那事……太傷人了。”

林軍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知道，根源在于那次被煽動的沖突，深深地傷害了群眾的感情和對集體的信任。這種內傷，不是靠一兩次澄清和安撫就能立刻治愈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

就在林軍為如何凝聚人心、重振士氣而焦頭爛額時，一個新的、更加現實的矛盾爆發了——糧食分配問題。

去年由于反特斗爭、水利修復等額外支出，公社提留比往年稍多。

雖然年終分配時經過了核算和調劑，但一些勞力多、工分高的家庭，實際到手的口糧和現金，確實比他們的預期要少一些。

當時因為貪污風波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這個問題被暫時掩蓋了。

現在風波平息，生活回歸日常，這筆經濟賬就被重新翻了出來。

尤其是那些孩子多、勞力強的家庭，眼看著糧食缸下去得快，心里開始發慌，怨氣重新積聚。

“干得多，分得少，這算哪門子公平？”

“說得好聽，提留都用在該用的地方，誰知道呢？”

“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少干點……”

這些議論再次在私下流傳，雖然不再公開指向林軍個人，但卻指向了公社的分配制度，動搖著集體經濟的根基。

李福帶著會計，挨家挨戶地解釋賬目，掰著手指頭算每一項開支的必要性，但效果不佳。

人們更相信自己實際到手的糧食和錢少了這個事實。

林軍意識到，思想上的隔閡，必須通過實實在在的利益調整來化解。

否則，裂痕只會越來越深。

他召開了公社黨委緊急會議，經過激烈討論，最終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動用公社為數不多的儲備糧和少量集體資金，對去年工分高、但家庭負擔確實重的社員戶，進行一次額外的、公開透明的困難補助。同時，鄭重承諾，新的一年將精打細算，嚴格控制非生產性支出，確保分配公平。

這個決定公布后，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矛盾，拿到補助的社員情緒緩和了不少。

但也引來了一些勞力少、工分低的社員的小聲嘀咕，覺得這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公平。

林軍感到身心俱疲。

他仿佛在走鋼絲，努力平衡著各方利益和情緒，卻感到左右為難。

內部的裂痕，如同廣元山復雜的地形，看似平整，腳下卻布滿看不見的裂縫和坑洞，每走一步都需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可能再次引發塌方。

他站在公社門口，望著遠處在寒風中緩慢進行的開荒勞動，心中充滿了憂慮。

敵特的明槍暗箭容易防備，但這內部的消沉和不信任，卻像緩慢擴散的毒素，侵蝕著集體的凝聚力和戰斗力。

他知道，重拾信任，重建團結，遠比抓住一個特務頭目要困難得多，也重要得多。

這需要時間，需要耐心，更需要實實在在的行動，讓群眾看到希望，得到實惠。

廣元鎮的冬天，依然寒冷。

而比天氣更冷的，是那尚未真正回暖的人心。

林軍面臨的，是一場更加漫長、更加考驗智慧和定力的內部攻堅戰。

他必須找到一把能真正溫暖人心、彌合裂痕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