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們剛準備起身時,突然有個干瘦老者跳了出來,一臉激憤道:“哼,絕不能讓縣衙得逞!無論如何,我斷不會叫他們到我家莊子里,去丈量我家的田地!”
跳出來的干瘦老者姓李名公望,乃是江寧縣郊的寧安村的鄉紳,其人好聲名,平日最是喜歡假仁假義那一套偽善把戲,哄得鄉民們吹捧逢迎,竟還得了個“李大善人”的雅號。
在場鄉紳當然不是那些沒有見識的鄉民,對這“李大善人”的外號不以為意,但此刻群情激奮,李公望一聲高呼,倒頗合眾人胃口。
大家群情激奮,自然又吵嚷喧鬧,攪得堂內再度沸騰起來。
“對,絕不能叫縣衙的人去量咱們的地!”
“咱們辛辛苦苦攢下點家業,哪能白白拱手叫他們搜刮干凈?”
眾鄉紳立時附和起來,吵嚷抗議,大有公然抗法的架勢。
對這些鄉紳而言,田地就是命根子,從田產中加稅,就是在吸他們的血,刮他們的肉,與自己的血肉相比,縣衙算個什么?
再者,別的縣都不用多繳稅賦,獨獨他們承擔這試行之痛,這更激得他們憤懣不平。
眾鄉紳的吶喊附和之下,那李公望更是眉宇飛揚,神情更顯得意,他揮起拳頭,高聲呼喝道:“諸位,且先安靜一下,聽我說兩句!”
這敢于執言的氣魄,倒真有副鄉紳領袖的做派。
眾鄉紳俱都安靜下來,他們倒要聽聽這李大善人要說出什么有見地的話。
只見李公望撩起衣袖,捋了捋頜下長須,擺足了姿態,方才朗聲道:“諸位應該都聽說了,咱們縣被選作試點,試行這稅改新政,若是在咱們縣中試行得當,便要將這新政推行全國?!?/p>
這消息倒不算秘密,自打得知稅改后,眾鄉紳也曾多方打聽,知曉這試點一事。
“這事誰都知道!”大家等了半天,就等來這個眾人皆知的消息,當即嗤之以鼻道。
對此,李公望冷哼兩聲,神情更顯倨傲道:“可你們不知道的是,不光咱們厭惡這稅改新政,便連京里那些貴人們,也對此恨之入骨!”
這話倒惹得鄉紳們大是訝異了,江寧縣稅改,和京里貴人有何關聯?
倒也有相熟之人出言發問:“李老爺可曾探到什么風聲?”
這李大善人家中倒也有后輩在京中為吏,想來他是通過關系,打探到什么秘辛。
李公望嘴角上揚,勾得頜下花白長須蕩漾起來:“諸位想想,這新政一旦試行成功,接下來便要推廣全國,屆時,京里那些貴人們要多繳多少稅?”
經他提醒,眾鄉紳恍然大悟。
“對啊,那些達官貴人,哪一個家中族田不得成千上萬?”
“真叫新政推廣出去,他們需多繳納的稅,怕不比咱們多了成百上千倍!”
眾人感慨之下,李公望又捻須輕笑道:“京里的貴人已傳出話了,絕不能叫這新政試點成功,所以啊……咱們放心鬧,大膽阻撓縣衙,別叫他們丈量田地……到時候鬧大了,自有貴人替咱們做主!”
此話一出,眾人登時欣喜若狂。
“有貴人撐腰,那咱可就不怕了!”
“小小江寧縣令,敢和京里那些貴人作對嗎?”
“對,絕不能叫這新上任的縣令得逞,叫他拿咱們的銀錢,去鋪他那青云官路!”
眾鄉紳打了雞血一般振奮起來,再沒有先前的頹然垂喪。
……
從家中出來,趙擔仍是憂心不已,他唯恐自家族人也跟著那群鄉紳們違抗新政,給趙家、給他趙擔帶來麻煩,思來想去,他終是決定趕往縣衙,將這一切告知陸羽。
此刻天已昏黑,陸羽已不在前衙辦公,趙擔在衙役帶領下趕到后衙書房,才見到正在書桌前寫寫劃劃的陸羽。
陸羽此刻似在勾畫著一份圖冊,見了趙擔之后,他有些意外,忙將那圖冊放下,笑問道:“這么晚,趙縣丞跑來做甚?”
趙擔心中憂苦,不再拖沓,趕忙上前拱手道:“大人,鄉里的士紳地主們,可都不愿實行這攤丁入畝啊,他們方才聚到下官府中,百般申辯商討,要下官替他們求情,免去這丈量田地之事……”
當著陸羽的面,他將方才家中發生之事,盡數見告。
“拒絕清丈田地?不愿實行攤丁入畝?公然違抗朝廷命令,他們這是要造反嗎?”陸羽倒不似趙擔這般擔憂,他只冷哼質問,語氣中大是不屑。
他這副無所畏懼的口吻,在趙擔看來,自年少氣盛,因而忍不住苦口婆心的勸告起來:“大人,且莫小看了這些鄉紳,他們在縣中名望頗高,稍一鼓動喧嚷,便能喚得不明真相的百姓群起響應,若他們真抱起團來,勢必能影響全縣風向,鼓動大多數鄉民共同扛阻新政?!?/p>
鄉紳在地方上的影響力,其實比衙門要大得多,畢竟老百姓平日甚少接觸衙門,但卻隔三岔五要與那地主鄉紳打交道。
真要在鄉紳和衙門中選一個支持,百姓們大多要選擇更親近的地主鄉紳們,真叫他們鼓動了全縣抵抗,那這新政就絕不可能施行下去。
“哼,怕個什么?”
陸羽仍是一臉無畏,他冷嗤一聲,擺手道:“便是真鬧起來,大多數人也不過旁觀看戲,遠不敢與官府正面對抗,咱們只需找準目標,揪出那些鼓動鄉民之人,便能將這抵抗逐一化解!”他顯然不將鄉紳當回事。
趙擔更是蹙眉道:“揪出那些鄉紳之后呢?當真要將他們抓捕下獄?”
都說法不責眾,全縣鄉紳抱團抗命,哪能全都抓了?若是將全縣地主都抓進大牢,那這江寧縣就真要大亂了。
這不是解決之道。
“放心吧!”
陸羽仍一臉自信:“本官自有對策!”
說著,他略揚了揚頭,眼神里閃過一抹冷厲之色:“清丈田畝乃是朝廷大計,任何人膽敢違抗阻止,都是和整個朝廷作對!”
說著,陸羽回轉過頭,斂起那冷厲雙目:“和朝廷作對,便只有一個下場……”
聽他話語中滲出的森然殺氣,趙擔不由喉間發緊,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這森然殺氣愈發冷戾,隨著陸羽最后吐出的幾個字,殺意濃重到了極點:“那就是……死路一條!”
公告發出后的第三天,江寧縣城東門口,夏四郎抬手遙指,指向縣城東郊一里外的一個村落道:“那里就是寧安村,是距離縣城最近的一個村子了?!?/p>
在他身后的朱棣四人,正凝眸遠望,眼神終滿是期待興奮之色,而在五人身后,更有一小隊衙役摩拳擦掌,作蓄勢待發狀。
此行,他們受陸羽指派,正要前去打響清丈田地的第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