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陸羽提出最后一條,這是最為關鍵的一項改制,也是阻力最大的一條:分科取士。
陸羽刻意說得極慢,同時暗中觀察朱元璋的臉色。
果如先前預料,朱元璋乍一聽到分科取士,眉頭便已擰緊。
再往后聽,他的神情越發(fā)凝重,臉色越發(fā)晦暗。
聽完陸羽宏論,他沉眉思索片刻,終是開口道:“陸羽,你可知道,這分科取士是要砸了讀書人的飯碗啊!你這提議若傳出去,只怕要遭天下讀書人唾罵,到時候在他們眼里,你九是少正卯那般的儒家公敵了!”
少正卯乃是孔圣大敵,后來被孔子誅殺,其在儒家眼里,可是五惡俱全,天下至害。
只因提這建言,陸羽便要被視作儒家公敵,可想這分科取士影響之大。
這事說來倒也簡單,朝廷取士素來以儒學為唯一標準,儒學也因此一家獨大,你跳出來說要增加考核門類,給非儒學子提供入仕門途,不是在摧毀儒家根基嗎?人家不恨你才怪呢!
“陛下,這分科取士并非是完全取消進士,而是在進士之外,錄取其他門類的有才之士,我這么做,并非是刻意針對儒家士子,只是想給有才能者多開拓一條仕途大道。”
眼看朱元璋拿讀書人推阻,陸羽忙據(jù)理力爭道:陛下當初取消科舉,不正是因科舉取士選出來的人才不行嗎?可若是分科取士,情況就會大有好轉(zhuǎn)!”
“更何況,這分科取士又并非我之創(chuàng)舉,早在大唐時期,不就有明經(jīng)、明算、明學等諸多科舉門類嗎?這些科目也出了很多人才,為大唐的繁華盛世做出極大貢獻啊!”
“陛下可曾記得,當初清丈田畝時,朝廷的算術(shù)人才就遠不夠用,如若這分科取士施行下去,就不會再出現(xiàn)如此人才凋敝的狀況了。”
陸羽不單拿他朱天子取消科舉來舉證,更搬出前朝舊例和稅改往事,一并佐證這分科取士的好處。
朱元璋的臉色依舊沒有改變道:“呢可知道,在天下讀書人眼中,進士科才是正道,你現(xiàn)在要分科取士,讓進士科和明經(jīng)、明算等科擺在同一地位,那些讀書人不鬧翻天才怪呢!”
陸羽撇了撇嘴,嘟囔道:“以陛下的威望,還怕那些讀書人不成?”
你朱天子不早看那些讀書人不順眼了嘛,之前對付孔家時,那么多讀書人抗議,你不也安之若素嗎?
朱元璋翻了翻白眼,沒好氣瞪了陸羽一眼。
陸羽旋又辯解:“再者說了,進士看不起其他科的生員,對陛下而言不是好事嗎?試想新入朝的官員們,彼此互不對付,豈不避免了結(jié)黨營私?”
朱元璋正自呼嗤大喘氣,一聽這話,登時愣了一愣。
這倒是個好思路。
身為君王,朱天子最厭惡的便是結(jié)黨營私,若這分科取士能遏制官員結(jié)黨,倒未嘗不能一試。
就在他意動之時,陸羽又補充道:“現(xiàn)在可是改革科舉的最好良機,陛下萬莫錯過!”
朱元璋沒有答話,倒是朱標站出來詢問:“何謂最好良機?”
陸羽道:“科考停擺多年,讀書人苦于沒有出頭之路,對他們而言,只要科舉重啟,便是天大的喜事,這時候,他們哪還顧得上具體考什么科目?”
“再說陛下當年停止科舉,是因為所取士子難當大任、令人失望,因此,大家對于科舉改革,其實早有預料。”
“此時推出科舉改革,所受阻力最小,必須趁此良機,將步子邁大一些,寧肯過猶不及,也不能顧慮太多。”
“改得太過,大不了將來再往回調(diào)整,可若是此時改革不徹底,將來再想深入改革,只怕那些讀書人就不肯答應了。”
“當下,最重要的是將架子搭起來,給讀書人定一個‘改革’的基調(diào),先將基調(diào)定下來,以后可以慢慢完善。”
朱元璋還在沉吟思索。
朱標倒早一步接受改革訊息,自然也早一步有所思緒,他沉眉道:“即便朝廷推廣分科取士,可天下讀書人還是以進士科為主,只怕沒人愿意參與其他門類的科舉。”
“一開始,我們可以適當降低其他科類的考核難度,譬如那明法科,除了最基本的四書五經(jīng)外,只需要熟讀《大明律》等律法,便能參與明法考試。
如此一來,可以大大降低考生的抵觸情緒,增加考生報名熱情,也更能起到網(wǎng)羅人才、收攬人心的作用。”陸羽顯然事先已經(jīng)想好了這些問題的。
朱標聽后連連點頭,對陸羽的話很是認同,他繼而望向朱元璋,等候天子最后的決定。
思索許久,朱元璋終于慢慢抬起頭來:“你小子,忙活了這么久,還不是為了國子學里那些個跟你學習的生員?”
他雖在嗔怪,但臉上笑意盈盈,顯然已不再抵觸。
陸羽笑答道:“臣既做了師長,教授他們一技之長,自然希望我所授的知識,能助學生前程有益。”
朱元璋仍是面含微笑,卻再沒給出肯定答復。
見此情形,朱標在旁敲起邊鼓:“父皇,陸先生說的對,事不宜遲,眼下正是最好時機,否則錯過這個村,怕就沒這個店了。”
朱元璋思慮片刻,長嘆口氣,然后說道:“標兒,治大國如烹小鮮,做任何改革,都得經(jīng)過充分的考察、探究,要先將當下情況摸透,把可能遭遇的問題都羅列出來。
再推敲出一套妥善、合用的方案,經(jīng)試點試行后,才能推廣開來。“說著,他望向陸羽道:“你當初在江寧試行稅改,不正是如此嗎。”
“所以呢?”陸羽聽得腦中一團漿糊。
朱元璋道:“所以……這改革之事也不能急……”
陸羽:“……”
鬧了半天,還是給我否了?
許是看出陸羽的白眼,朱元璋又抬手道:“你且莫急,聽咱說完!”
將手往背后一靠,朱元璋繼續(xù)說道:“你先在國子學里開設明經(jīng)、明算等科目,看看生員反應如何,能否挑選出優(yōu)異人才,至于是否要改革科舉,進行分科取士,就先等你在國子學里試點之后,視結(jié)果而定。”
“看來陛下還不打算重啟科舉了……”陸羽翻了個白眼。
朱元璋冷笑道:“且拖個幾年,那些讀書人只怕比你我更急,待他們急不可耐,再去推行分科取士,只怕他們要搶著答應呢!”
好吧,道理是這道理,但說來說去,還是一招拖字訣。
雖沒取得理想結(jié)果,但無論如何朱元璋也算是松口應承下來,有個未來期許,總好過他直接反對回絕吧!
“臣領旨!”
陸羽拱了拱手,鄭重揖禮。
目送陸羽離開,朱元璋幽嘆口氣,捶了捶額頭:“這小子,哪來這么多鬼點子,當真叫人傷透腦筋!”
朱標忙迎上前,替朱元璋捏了捏肩。
朱天子閉眼享受一陣,忽地幽幽睜眼,回頭看向朱標道:“對了,雄英孫兒……也快三歲了吧?”
朱標正自思索那改革之事,聞言點了點頭。
朱元璋卻又扭回頭去,幽幽看著殿門方向:“你說……要是讓雄英孫兒也拜這陸羽為師……是否可行?”
聞言,朱標稍一思索,欣然點頭道:“這敢情好,陸先生一身本領,雄英若能跟著他學習,將來定當成才!”
朱元璋瞇起一對狐貍眼,幽幽笑道:“拜師學藝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借開蒙授藝之事,將這陸家小子牢牢綁住!”
“哦?”朱標眉頭微挑,眼神略有異動。
朱元璋輕哼一聲,語氣似有不滿:“這臭小子近一年來,三番五次告病辭官,可你看他那身子,像是有病的樣子?”
“陸先生是有了隱退之心?”朱標眉頭一蹙。
朱元璋抿了抿唇,道:“我看他多半是不愿牽涉朝堂權(quán)斗,有意避禍,不過……也得防著他心生倦怠、有意歸隱,這小子一身本事,咱可不愿放他隱退,若能讓雄英拜他為師,也好將他牢牢綁在咱家這條船上。”
朱標思索片刻,立時點頭道:“父皇所言即是,拜師之事刻不容緩,但兒臣另還有個想法。”
在朱元璋迫不及待的注視下,朱標幽笑道:“據(jù)兒臣所知,徐家妹妹已有身孕,倘若生的是個男丁,便將他派給雄英作伴讀,陪雄英一齊長大;若生的是女兒,便將之許以雄英,定個娃娃親。”
朱雄英是皇長孫,不出意外日后是要繼承大寶的,無論是伴讀還是結(jié)親,那陸家孩子的前途定是無可限量。
想來,陸羽沒理由拒絕。
朱元璋稍一思慮,頷首稱贊:“此計甚妙,如此一來,他陸羽就與咱老朱家死死綁在一起了!”
他興奮之至,不禁拍案而起:“那還等什么,現(xiàn)在就將那臭小子召回來,與他議定!”
“父皇莫急!”
朱標笑道:“那孩子是男是女還未定呢,且等生下來再說。”
……
“夫君,陛下同意了嗎?”
陸羽剛一回府,徐妙云就迎上來了。
說來也怪,原本初聽此事,徐妙云還驚得花容失色,可見陸羽堅持,她倒也上了心。
陸羽笑著陪她回了院里,邊走邊答道:“陛下倒是答應了,可他只是空口許諾,能否兌現(xiàn)還待觀望。”
“空口許諾?”徐妙云小嘴嘟成了圓圈。
陸羽只好從頭交代:“他倒是答應重建學堂,卻不肯當下出錢,只說待將來遷都之事定好,再來籌備重建事宜。”
“這倒也合理,陛下的錢也并非大風刮來的。”徐妙云點了點頭。
“可不是大風刮來的么,全是咱們倆辛辛苦苦替他掙的。”
陸羽嘟囔一聲,繼續(xù)說道:“還有那分科取士,陛下許我在國子學開設各項學科,讓學子們先行修習,待生員們學有所成后,再行分科取士之舉,當然他最后還是松了口,表示若是國子學學子選擇學習其他科目,有優(yōu)先選官的權(quán)力。”
“優(yōu)先選官,這倒也不全是空頭支票,不過,陛下這顯然是想拿夫君去探探路,倘若他們對這分科之事并無意見,接下來重啟科舉、分科取士,自然水到渠成。”徐妙云美眸流轉(zhuǎn),頃刻間笑靨如花。
“我也知道,不過他至少先暫時給了條出路,這樣也對得起那些跟著我學習其他東西的學子了。”陸羽悠然嘆了口氣道。
……
幾日后,國子學的辟雍大殿中,陸羽將所有師生都召集了過來,他打算借此將改革之事公諸于眾。
作為祭酒,召集師生當眾訓話,自在職權(quán)之內(nèi),因此,當日諸生員學官只當如平常般走個過場,并未預料有大事發(fā)生。
大殿內(nèi)氣氛稀松,眾人只庸庸懶懶列隊等候。
一直到陸羽登場,公布第一項改革。
“諸位學子,本祭酒已奏請陛下恩準,要對我國子學制改革,自今日起,我國子學生員不再因觸犯小規(guī)而被罰充吏員!”
此話一出,原本懶散無神的生員們,霍地抖擻精神,歡呼雀躍起來,于他們而言,這項改革無疑替他們前程掃平了障礙。
要知道,這些生員從家鄉(xiāng)不遠萬里趕赴京城,就是為了將來入朝為官,光宗耀祖。
可入朝之后,往往因些許小事被罰充吏員,徹底斷送了前程。
官吏二字,雖常放到一起,可事實卻完全是兩個階層。
有了官身即是老爺,可吏員也不過替那些老爺打下手的,其社會地位還未必及得上那些窮酸秀才,這叫他們?nèi)绾蚊鎸亦l(xiāng)父老?
這第一項改革,好似一道味道濃重的開味菜,立馬釣起了所有人胃口。
大家再不像先前那般沒精打采,齊齊站直了身子,伸長了脖子,殷切期盼。
在這萬眾矚目之下,陸羽繼續(xù)宣布道:“另外,我國子學將仿效唐制,重新開設六學一館。”
生員們先還沉浸在取消罰吏的興奮中,可聽這第二項改革,頓時又蔫了下去。
倒并非是他們對這改革有甚反對意見,只是覺得這“六學一館”來得莫名其妙,毫無緣由。
雖說科舉取消,但大家讀書還是依著科舉內(nèi)容,以儒家經(jīng)義為主,這所謂六學,一聽就像是旁門左道,不大靠譜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