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惟庸心底,給朱元璋找不痛快,便是最大的樂事,因此,在乍聽重啟寶鈔一事時,他才再三“勸誡”。
可聽到朱元璋要讓寶鈔提舉司獨立于朝堂之外后,他卻暗生竊喜。
這一回,再不提擔憂之事,胡惟庸干脆利落地拱手接下差事:“上位為我大明朝綱殫精竭慮,臣作為宰輔,焉能不鼎力襄扶?上位盡可放心,明日朝堂之上,臣定會表明態度,支持此事!”
之所以答得這么爽快,就是因為朱天子那句“想必不容于朝廷百官”。
你朱元璋要讓這寶鈔提舉司獨立于朝廷之外,這明擺著是得罪朝臣的事,如此“好事”,他胡惟庸豈能反對?
朱元璋與百官的裂縫越大,嫌隙越深,對他胡惟庸越是有利!
得見“賢相”支持,朱元璋自是喜笑顏開。
他大笑著從書桌后站起身來,上前兩步扶住胡惟庸道:“果真還是胡相深明大義,若滿朝公卿都如你這般明辯是非,我大明何愁不興?得賢相如此,君復何求?。 ?/p>
君臣相協,其樂融融,這大明寶鈔雖未推出,卻已前景敞亮。
……
既然已經決定重啟大明寶鈔,更是說服了胡惟庸,朱元璋當即就迫不及待,翌日,朝會上,朱元璋直接提出了此事。
“諸位愛卿也都知曉,當初殘元敗退逃離中原,帶走我中原大量金銀,正因如此,我大明各地皆有錢荒,常出現無錢可用的現象,甚至有些地方被迫以物易物,金銀本是衡量價值的重要物介,若沒有金銀,常年以物定價,勢必造成物價不穩、民生動蕩的局面!”
朱元璋所說的這些情況,并非危言聳聽,事實上民間金銀銅錢的短缺,的確給百姓生活帶來不少麻煩。
沒有金錢,百姓只能以糧食、布帛作為一般等價物來交易,可這些物品攜帶麻煩,又極易損壞,遠不如金銀方便。
更惡劣的因素是,這些物品本身價值就不穩定,稍有價值變動,便會影響其他商貨的定價,造成物價動蕩。
這些情況,滿朝官員自都一清二楚,是以,朱天子提及此事,眾人皆是點頭稱是,紛言感嘆。
眼看朝臣們并無異議,朱元璋順勢提出了自己的構想道:“鑒于此境,咱決定設立寶鈔提舉司,發行大明寶鈔,以彌補金銀空缺之事。”
這話一出,立時惹得滿朝喧嘩,原本朝臣們正在低語感慨金銀短缺,可一聽這“大明寶鈔”,立時驚得四下紛議。
交頭接耳之下,眾人俱是愁眉緊鎖,一副不看好的模樣。
在場多有博學之事,自然也知道發行紙鈔并非易事,稍一處置失妥,極易釀出物價動蕩,繼而導致民生凋敝。
當即便有御史站了出來道:“陛下,前宋也曾發行過交子,然而后來朝廷濫發,導致交子貶值,敗壞民生,才有了方臘之事,望陛下吸取前車之鑒啊!”
他這話,倒與胡惟庸昨日言論大差不差。
對于這等問題,朱元璋早有準備,說道:“前宋交子的貶值,概因朝廷沒有衡量民生物力,沒提前備下準備金,只知濫發濫印,此番發行大明寶鈔,咱已備下足夠多的金銀以作準備,且寶鈔發行之后,可與銅錢、金銀無差兌換,百姓若用寶鈔繳稅,還可享受九折優惠?!?/p>
朱天子也知道這御史的反對是出于公心,因此不予置氣,反借他的問題耐心將諸多準備細節一一道出,以穩朝臣之心。
乍看朱元璋這時的態度,再聽他細細解釋,朝臣們倒還滿意。
畢竟,朱元璋難得不紅著臉粗成威逼,竟是耐下性子擺事實、講道理,看起來,他這回發行寶鈔,當真是準備充足,并非一時興起。
先前那御史已退了下來,其他官員也聽得連連點頭,面有贊許,若是真的可以準備了足夠多的金銀,而且寶鈔與金銀無差別的兌換,那這大明寶鈔的價值說不定真的能夠穩定住呢!
然而就在群臣準備同意之時,朱元璋接下來的話,卻打破了當下和諧局面。
“前宋交子貶值,根在濫發,所以為了防止大明寶鈔濫印濫發,咱決定將這寶鈔提舉司獨立于朝堂之外,其只受朝廷監察,卻不受朝廷管控!”
朱元璋知道,這最后幾句,才是最易激起反對的,因此他先前鋪墊半天,又趁著朝臣們面有悅色時,才將之說了出來。
事實也證明,他的擔心絕非多余。
這話一出,百官面色大變,從先前的打算同意,到霍然大驚,再到面有慍色,直至眾人交頭接耳時,已是人人搖頭,個個不忿。
不消片刻工夫,戶部郎中張欽祖當即站出來反對道:“陛下,自古以來,還從未聽聞有哪個衙門能獨立于朝廷之外,此例一開,勢必敗壞綱紀,帶來惡劣影響,假以時日,其他衙門也紛紛脫離朝廷管控,那這朝堂百官要之何用?”
戶部素來主管財政,若是這寶鈔提舉司成立,正該由戶部掌管,所以他們站出來反對并不奇怪。
有了張欽祖出言,其余官員也當即跟著附和。
“金銀錢財之事,素是戶部主管,怎可獨立于朝堂之外?”
“若任其獨斷專行,怕會影響我朝財政大計!”
“此例一開,我朝庭綱制必遭重挫??!”
眾人像是商量好的,七嘴八舌說了一通,又齊齊拱起手,同聲道:“望陛下三思!”
一時間,滿朝上下齊聲反對。
顯然所有朝臣已達成了默契,要堅守這道底線,絕不叫朱元璋逾越舊制。
新衙門獨立于朝廷之外,這是事關朝綱穩定和朝廷體態的大事,絕不能開這先例。
雖說此前已有錦衣衛這樣的衙門不受朝堂管控,但畢竟那是天子私軍,所干之事也是皇帝的私事,其他人不好反對。
可這寶鈔提舉司就不同了,它所轄制之印鈔之事,是干系財政和民生的公事,既是公事,自然不能跨過朝廷,私相授受!
朱天子一意孤行,百官齊聲反對,君臣之間,似已形成針鋒相對局勢。
此時,眾朝臣同仇敵愾,絕不肯退縮一步。
滿殿朝臣同氣連枝,齊聲高呼陛下三思,反對聲勢一浪大過一浪。
而朱元璋高坐大寶,卻是面色鎮定,他既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對朝臣的諫言作任何評點,而是幽眼在朝臣之中來回巡視,最終將目光鎖定在戶部堂官身上。
“任彬,你是戶部尚書,此事你覺得如何?”
任彬素是老成持重的,此刻依舊秉持他那穩重性子。
緩緩從隊列中站出來,輕拂袖口,躬身拱手道:“回陛下,這寶鈔提舉司是陛下所設,其下轄官員所領的也是朝廷薪俸,既領朝廷薪俸,卻又不受朝廷監管,這顯然不合規矩?!?/p>
他不像其他人那般嚴辭貶斥,可話里話外仍是反對態度。
據理力爭,新衙門獨立不合朝廷規制!
這話說得在理,朝臣們立又連連點頭,低聲暗和。
朱元璋冷笑起來,笑聲雖不很陰狠,卻暗含幽森,朝臣們聽得心下起毛,卻不知天子又要大發什么宏論。
朱元璋再看向任彬道:“按照任尚書的意思,這寶鈔提舉司當歸你戶部經管了?”
任彬略作猶豫,拱手點頭道:“依朝廷規制,理當如此!”
“好!”
朱元璋又笑:“既是如此,那便請任尚書給咱說說,既要維持寶鈔不貶值,又要令這寶鈔取代金銀,每年當印發多少寶鈔才最合適?”
你不是要經管寶鈔嘛,便拿專業問題來考考你。
說得出來,便由得你。
若一問三不知嘛……那就一邊涼快去!
果如朱元璋所料,任彬一聽問題,當即傻眼了,翻著大眼珠思索片刻,仍放不出一個屁來。
“這……這……”
任彬急得額頭直冒汗,支支吾吾半天,仍只是一個“這”字。
這一下,滿殿朝臣也都慌了,這若答不上來,豈不正合了天子心思?
眾人趕忙交頭接耳,試圖籌算個答案出來,可他們連戶部官員都不如,怎么可能答得上來。
就在眾人嘰嘰喳喳,相互探討征詢之時,朱元璋一聲冷哼,叫朝堂重歸寧靜。
“戶部主管財稅大計,你身為戶部尚書,竟連個統籌算學都搞不明白,如此昏聵無能,拿什么經管寶鈔提舉司?”
朝臣們被罵得啞口無言,無從反駁,而任彬則已面紅耳赤,忙跪地認錯:“臣無能,望陛下恕罪!”
朱天子的謾罵猶未停歇:“若叫你戶部主管印鈔,只怕要不了幾年,這大明寶鈔便會一文不值,到那時,我大明子民自受其害,我大明江山再遭動蕩,你們怕又要推卸責任了吧!”
聲聲訓斥之下,大殿之內鴉雀無聲。
朝臣們無從辯駁,只羞得臊首耷耳。
寶鈔本是戶部分內之事,連戶部尚書都被駁得跪地認罪,其他人哪還能說出話來?
當下眾人沒了主意,只能齊齊將目光聚焦在胡惟庸身上,能勸動天子的,怕也只有這當朝宰相了。
朱元璋居高臨下,自然也將朝臣們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他立也望向胡惟庸道:“胡相,你來說說吧!”
朱元璋這一問倒正契了朝臣們的心意,朝臣們滿心期盼,就等著胡惟庸出面勸阻。
可沒想到,胡惟庸剛一出列,立刻拱手贊和:“臣以為,陛下此舉甚善,發行大明寶鈔乃專司學問,所需人才非比尋常,若其獨立朝廷之外,恰能防范朝堂干擾,避免利益糾葛。”
胡相竟與朱元璋站到了一起。
所有官員都懵逼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莫非胡相真的背叛了官員階級?
而有了胡惟庸的支持,百官根本無從反對,天子和宰相都說好,你便是扯破了嗓門反對,又有何用?
無奈之下,眾官員只能齊齊拱手:道:“謹遵陛下之令!”
得見滿朝應許,朱元璋心情大好,他朗笑幾聲,當即贊道:“諸位愛卿果真躬忠體國,俱是深明大義之肱股,此事既定,不日便擇址開衙吧!而這第一任寶鈔提舉,就由國子學祭酒陸羽兼任?!?/p>
再聽到陸羽名號,百官心中雖有驚訝,卻也無話可說,陸羽是朱天子心腹一事,早已不是秘密,天子新立衙門,自然會選派信得過的人選主事。
“如此,寶鈔之事就此定下,散朝吧!”
事已“談”妥,朱元璋心情大好,擺了擺手便宣布散朝。
他無事一身輕,自是扭頭便走。
滿殿朝臣卻是滿腹心事,此刻愣愣站在原地,彼此顧望之下,皆是一臉頹喪。
有人苦笑,有人搖頭,更有人唉聲嘆氣。
而戶部尚書任彬,仍還是一臉不甘,眼看身旁人列隊退散,任彬緊咬著牙,快步跟了上去。
三兩步緊趕慢趕,追到隊列前頭,任彬低聲疾道:“相爺,您為何……”
話只開了個頭,其他的無需詳述。
胡惟庸卻是一臉苦笑道:“你當本相愿意和這滿朝上下唱反調?”
“那相爺你為何要同意陛下的話?”任彬聞言,很是疑惑的問道。
胡惟庸卻是一臉苦笑,附帶搖頭攤手道:“咱們這位陛下的性情,你還不了解嗎?他決定的事,何人能攔得???”
再嘆一聲,胡惟庸滿臉無奈:“休看我是宰相,可在陛下跟前,也不過馬前卒爾,今日即便我不支持,陛下也會強令推行政令,絕不會顧及百官詰議反對,到那時,滿朝上下奈何不得,豈不統統丟了顏面?”
幾句話駁得任彬啞口無言。
細一想的確如此,天子真要乾綱獨斷,這滿朝上下也無計可施。
到那時,眾人便是撞破了腦袋,也奈何不得,反倒因諫言不納,挨天下恥笑!
“唉,當下本相做這惡人,是舍我一人,保全百官顏面,如此,老夫心滿意足!”
胡惟庸一臉痛心疾首,當真有“顧全大局”的架勢,有“百官之首”的做派。
任彬再不敢埋怨,望向胡惟庸的眼神里,竟多了幾分感慨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