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一聲巨響驚天震地,然而天上卻是萬里無云,晴空一片,這一聲驚雷,只在陸羽心中炸響。
姚廣孝、燕王朱棣,這兩個名字聯系在一起,任誰都只能聯想到一件事。
靖難,造反!
陸羽剛還慶幸,這一世不會再發生靖難,這會兒姚廣孝便提出要見朱棣,他是要做什么?
難道冥冥之中,他和朱棣注定要綁到一起?
難道老天注定要讓歷史重演,再來一次靖難之役?
一時間,陸羽胸中波濤洶涌,萬般思緒交織盤雜。
在原本的歷史中,洪武十五年,馬皇后病逝,朱元璋選高僧侍諸王,為馬皇后誦經薦福,姚廣孝作為高僧被選派到了朱棣身邊,
自那之后,這道衍和尚就搖身一變,成了朱棣身旁的謀士,青史留名的黑衣僧人宰相。
陸羽原想自己的到來改變了歷史,可看這道衍當下的行徑,他仍是暗存青云之志。
此人心性不俗,他想結交朱棣,絕非存著安分守己的心思,多半,他還暗存反心,有意結交有為皇子,暗中積蓄力量,以達成其翻天覆地的想法!
既有這般猜測,陸羽的眼神立時變得冰冷,他凝視道衍,冷聲道:“禪師乃是方外高人,本該出塵脫世,何不在廟中誦經念佛,卻要去結交皇親貴胄?”
道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每日誦經念佛,終有體悟,真正的佛,并非是在寺廟中誦經念出來的,而是在這世俗紅塵之中,只有先入世再出世,方能真正明白佛理真道,才能體悟出何為天道!”
這話乍聽起來似有禪理,若叫個不明內里的人聽了,怕是要雙手合十,高呼得道高僧了,可陸羽對道衍此人再了解不過,結合其后世經歷,卻有更清晰的理解。
道衍所求的天道,其實并非佛家所追求的超脫,相反,此人志存高遠,沉迷執著于建功立業,恰恰與佛理中的無我無象背道而馳。
“大師為了你所謂的天道,即便尸橫遍野,也在所不惜嗎?”陸羽低下頭去,深斂眼眸。
歷史上的靖難,道衍可是起了最大的推動作用。
原本朱棣對于造反還心存猶豫,甚至還覺得建文帝是民心所向,難以奈何,而道衍再三勸諫,聲稱“臣知天道,何論民心”,隨后為了促成靖難,他又向朱棣舉薦相士袁珙、卜者金忠,三人合力“推演測算”,算出朱棣乃天道所向,這才有了后面的靖難。
本來,兩人的談話只局限在佛理天道間,陸羽莫名來了句“尸橫遍野”,倒將話題扯遠了。
而道衍一聽陸羽話里生冷態度,卻是面色驟變,陸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猜中他的心思。
道衍學貫儒釋道三家,一心只想干一番大事業。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當他學成出山之時,天下已被朱元璋平定。
天下安定,他這一身本事自是無從施展。
可道衍仍不甘心,他仍在暗中尋求機會,施展一身才干。
尋尋覓覓,終是瞄上朱棣,這才找上門來,而陸羽所謂“尸橫遍野”,正點破他心中所想。
心下稍一驚愕,道衍很快平復心情,畢竟久在佛家將養,這點心性他還是有的。
“阿彌陀佛!”
再行一佛禮,道衍放低聲量,撫平嗓音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何故妄造殺孽?”
只眨眼功夫,他已從被看穿心思的驚駭,變回那沉穩持重的高僧了,這變臉速度,堪稱絕技。
陸羽心下冷笑,這老和尚生了兩副面孔,當真虛偽,他隨即擺手道:“既然禪師不肯據實以告,那恕我難以從命,這引薦之事,不必再提了。”
他這理由倒找得好,你不肯說實話,我便不會幫你。
道衍是何等聰明人,豈能聽不出,陸羽壓根就沒有幫忙引薦的意思,莫說他不肯據實相告,便是老老實實將心中壯志道出,陸羽也絕不會幫忙。
心念一動,道衍當即行了一禮道:“阿彌陀佛,既然陸施主不愿玉成美事,貧僧也不多叨擾!”說著,他起身便要離開。
陸羽既不肯幫忙,只能另尋他路,否則再呆下去,他那點老底,怕都要被陸羽給揭穿了。
“禪師且慢!”
可正當他起身要走,陸羽卻抬手喝住道:“禪師方才說,深入紅塵是為了體悟天道,恰巧我有一條悟道之路,禪師可愿聽聽?”
陸羽這話,當然不是為了傳道,這老和尚一心要搞事,可不能任由他胡來,索性找個由頭將他拴住,別給他搞事的機會。
“悟道?”
道衍愣了愣,卻停住了腳步,說道:“愿聞其詳!”
陸羽笑著招手,將道衍喚回石桌前坐下,道:“不知禪師可曾聽過,前陣子我曾在秦淮河畔做過一次試驗。”
道衍笑著點頭:“飛天之事人盡皆知,貧僧豈會不知?”
眼看陸羽面有得色,道衍眉稍微挑,不動聲色道:“據貧僧看來,那所謂的飛天,不過是借了孔明燈飛天之理。”
這道衍和尚顯然比朱元璋要聰明些,一語便道破玄機。
對此陸羽卻渾不在意,復而幽笑道:“禪師既知曉那飛天與孔明燈有關,煩請大師指點,那孔明燈緣何能飛上天?”
這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這……”道衍一愣,他可算被難住了。
陸羽笑著撫了撫下巴,拈了拈那并不存在的“胡須”,故作高深姿態。
他沒有立時解答,反繼續逼問道:“禪師可知曉,為何在這世上,水總是往低處流,天空總會出現陰雷陣陣,為何那火焰能熊熊燃燒?又為何一日要分成黑夜白晝,為何一年有春夏秋冬,為何冬天會冷、夏天會熱?”
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姚廣孝的表情,也漸漸精彩起來。
先是微微蹙眉,而后深鎖眉頭,再之后擰眉緊咬雙唇,很顯然,這些問題他想都沒有想過,更何談知道答案。
迷惑、不解、失落、迷茫,諸般表情都寫在臉上,叫那張原本明慧睿智的面容,多了幾分凡俗氣質。
直至此刻,他這張臉,怕再配不上那“黑袍妖僧”的稱號了。
道衍學貫儒釋道三家,自問通悟凡塵,人世間再沒有什么能難倒他,也正因如此,他才窮盡心力,去追求他心中的“天道”。
可當下陸羽的一連串問題,他竟全然答不上來,他所學的諸道至理,竟也有這么多無法通解的疏漏。
一時之間,道衍懵逼了。
“陸施主所提問題,貧僧一概不知!”
萬般無奈,道衍只能雙手合十,自嘆才疏學淺。
陸羽幽笑起來:“這些問題,便是世間萬事萬物的運行規律,是天地萬物所依所存的內在真理。”
他也學著道衍的姿態,雙手合十道:“若用禪師的話來形容,說它是‘天道’也不為過。”
道衍兩眼一怔,口中呢喃起來:“天道?”
研究世間萬事萬物的運行規律,這的確可稱之為天道,更甚至,比他心中所念的建功立業,更近乎于天道。
道衍是是執迷求索之人,豁然闖進一個新天地,他自是渴求探索,亟盼能吸取更多知識,自然而然地,他對陸羽所謂“天道”,也生出興趣來。
就在這時,陸羽恰到好處地開口道:“我國子學近來新開了一門課業,喚作‘科學’,其所授內容,便是研究天地萬物的運行規律,不知禪師可有興趣,與我一道參詳探索這科學天道?”
“科學?天道?”道衍仍在呢喃,他隱有意動,卻自持身份不好干脆答應。
陸羽卻早將他心思看破,心下偷笑。
這老和尚,還怪要面子的。
他索性再將一軍,給這老家伙的心思戳破。
“這科學乃是窺天洞地,禪師若深耕其中,自能有所領悟,而今天下承平,天時已變,禪師那攪動天地、翻云覆雨的念想,大抵是要落空的,與其抱著虛無幻念,倒不如跟我一起投身科學,探索天地至理!”
這話前后兩句仍只是規勸,最關鍵的,便是中間那句“攪動天地、翻云覆雨”,那才是正中道衍內心。
一下被人戳破心思,道衍面色大變。
愣了半晌,他方才恍然醒轉,忙又強作鎮定道:“區區一介貧僧,只愿尋求佛道至理,何來的翻云覆雨念想?”
他自夸誠心向佛,倒也并非虛偽,事實上當初靖難成功后,道衍明確拒絕了朱棣的金錢美女賞賜,仍是持齋守戒。
在這一點上,他比那些酒肉和尚要稍好一些。
只可惜,他所沉迷的“佛道至理”,與佛家追求的“無嗔無念”相去甚遠。
陸羽冷笑搖頭,冷眼在道衍臉上打量:“禪師過謙了,晚輩我懂得一點面相之術,我觀禪師眼呈三角,形如病虎,此乃嗜殺冷血之相,如禪師這般,心中有道,為此寧可掀起無邊殺戮!”
他一步步直逼道衍內心,就差將其心中念頭一點點全剖析出來。
道衍眉梢微顫,眼皮竟已不自覺地抖動起來。
陸羽再行一佛禮道:“佛祖曾說,魔頭不在他處,恰是身披袈裟,藏在佛門之中,依晚輩看,佛祖此言當真高見!”
他所說的是佛門典故,講的是末法時代,戒律敗壞,所謂佛法衰敗,只會從內部開始。
此刻借這典故,更是意有所指。
被陸羽形容成魔頭,道衍眉頭立蹙,臉色也陰沉下來。
陸羽卻不聞不問,繼續道:“當年劉秉忠生而逢時,幫助蒙人奠定了大元江山,而禪師你雖生在改朝換代的年代,卻恰巧錯過了更新換世之機,倘若當初能早遇到當今陛下,或許如今朝堂之上,也有禪師一席之地。”
劉秉忠也是個和尚,曾輔佐忽必烈建立強元。
此人正是道衍心中的楷模,可以說道衍當下的追求執迷,皆是在向劉秉忠學習。
聽到陸羽拿二人做比對,道衍心中也暗嘆生不逢時,不由感慨良多。
他重重嘆了口氣,兀自斂目不語。
陸羽似也被他情緒感染,也幽嘆口氣道:“當初漢昭烈帝三顧茅廬,請孔明出山時,水鏡先生曾說過,孔明雖得其主,不得其時,而大師這比孔明先生還要慘呀!”
聞聽此話,道衍臉上已煞白一片,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
事實上,這些話他并非第一次聽。
早在多年前游歷嵩山寺時,他也曾聽相士袁珙說過類似的話,但那時,道衍年輕氣盛,對前程有廣闊愿景,自不會因此生出悲觀念頭。
可近些年來,時過境遷,一者他年歲已長,二來天下漸已承平,而他仍未等來屬于自己的機會。
眼看已過不惑之年,他心中常會暗生惶懼,是否他此生終究無法達成夙愿,得窺天道?
大明開國之后,朱元璋禁絕僧道,道衍也不能再如前朝般游歷天下。
久居于寺廟之內,他漸漸生出一種困死一方、默默終老的恐懼。
幸好,前段時日,他偶然間遇到燕王朱棣進寺祈福,從朱棣身上,他看到了龍氣彌漫,似有賢主之相。
也正因如此,他心中夙愿之火重燃,這才四下打聽求薦之路,順勢找上了陸羽,卻沒想,今日一來,非但沒能攀上燕王,反倒被陸羽將老底都揭破。
更甚至,陸羽一句“生不逢時”,勾起他心底隱藏多時的絕望哀痛。
此刻,道衍萬念俱灰,情難自已,不自主間竟已緊閉了雙眼,他不住呢喃念經,試圖壓制心中頹喪,可這經法越念越混沌,心中思緒越發迷糊。
恰在這時,陸羽復又開口道:“大師,既然翻天覆地的期望已然落空,何不與我共同探索科學,在無窮盡的科研探索中,尋求天道呢?”
費了那么多口舌,陸羽想的是將這道衍忽悠著留下來,幫他打下手。
一者道衍的確有能力,不然也不會有著黑衣宰相之稱,正好現在這寶鈔提舉司需要人,把他留下來,是個極趁手的助益;二來此人心性不純,說不得還念著忽悠朱棣造反,將之留在自己身邊,也好看著他,替這天下免了一場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