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國遠離中原,與大明其實并無深仇大恨,此次懷良親王傾家蕩產,來支援胡惟庸的造反行動,這當然不是因為心善。
一者,懷良親王與大明沿海的走私海商常有利益往來,此行也是由那些海商從中撮合,二來,也是當下倭國內部混亂造成的結果。
如今的倭國,其實并非大一統王朝。
如華夏有個南北朝一般,此時的倭國,也同樣是南北對峙。
北朝室町幕府,在這一代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的領導之下,蒸蒸日上,已經統一了本州和四國。
而南朝這邊,人才凋零,眾叛親離,目前已是回天乏術。
雙方實力懸殊,北朝統一這個倭國,已是指日可待,故此,足利義滿才并沒有急著渡過關門海峽,發動戰事,而是向南朝發出勸降文書,希望能夠用更溫和,也更省事的方式,來統一全國。
這一政策,用倭人說法,叫作“和平合體”。
當然,不動用武力,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倭國正統的皇室在南朝。
而面對足利義滿的勸降,南朝內部,又形成兩派。
一派是同意“和平合體”,贊成投降的“和議派”,以倭國皇太子為首,另一邊,則是希望積極反抗的“武斷派”,懷良親王是其領袖。
面臨是打是和的難題,倭國天皇雖然有些舉棋不定,但他實際上也偏向于和議派,這也使得懷良親王的處境非常的不妙。
一旦天皇與皇太子父子倆達成共識,那他們恐怕會立刻向北朝求和,到時候,作為“武斷派”之首的懷良親王結局就只有一個死,而后拿著他懷良親王的人頭,表明求和立場。
在這種情況下,懷良親王必須思危求變,想辦法改變當前困境。
在收到大明走私海商的請求后,懷良親王再三思慮,終是答應派人幫助胡惟庸,刺殺朱元璋,而他所能得到的回饋,便是胡惟庸在上位后,大力援助倭國南朝,并派兵幫忙抵御“北寇”。
若是其他國家,得到這種提議,多半會嗤之以鼻,但對骨子里刻著極端冒險精神的倭人來說,這提議有極大的誘惑。
懷良親王已走投無路,唯有鋌而走險,因此,他精心挑選了五百武士,賭上倭國國運,也要拼個一舉翻盤。
“明日觀賞祥瑞,陛下身邊的護衛不會太多……”
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胡惟庸將行動細節一一完備。
他給每個人都制定了詳細任務:
吉安侯幾人率領家丁死士殺進去,直接誅殺朱元璋。
而如瑤和尚,便帶著兩百僧兵,前去沖擊東宮,將東宮之人趕盡殺絕。
至于剩下的三百僧兵,則由費聚率領,守在老宅四周,阻攔有可能出現的援兵。
其目的,自然是阻撓八方援兵。
“諸位都記住,明日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不成功便成仁,朱重八的狠辣想來諸位也都清楚的!”
將具體細節落實到位,胡惟庸又做了最后一次叮囑。
旁邊眾人聽得明白,也都干脆點頭。
造反這種事,沒那么復雜,只要出手果斷,見一個殺一個便是!
……
聊到深更半夜,一行人才離開相府。
這時候,先前激動不已的胡惟庸也似變了個模樣,他默不作聲,出門走到正廳堂,深深的注視著那廳中的靈位,而后奉上香火。
“天賜,快了!明天便是為父為你報仇的日期,屆時,那群害死你的人,都要下去陪你!”
燭火搖曳,胡惟庸的神情,更顯森然可怖。
……
醴泉便是指甘甜如酒的泉水,這種東西,尋常世間都難遇到,而一口廢棄古井里涌出醴泉,更是世間難得的稀奇事。
畢竟在傳統認知中,這醴泉乃是天降祥瑞,但凡出現,必是天下幸事,因此,當胡惟庸上奏祥瑞后,朱元璋大是高興,不僅自己前來,連著六部尚書,也一并帶了過來。
這種值得普天同慶的大事,多帶些朝廷命官做見證,也是彰顯天命的重要手段。
傍晚,朱元璋和一干朝臣齊聚胡家舊宅。
剛一進宅院,朱元璋就大是感慨。
“想當年,咱還曾來過這宅子,與胡相共品甘霖美酒,當年喝酒可還得從宮里精選貢品,帶來與你分享,現在倒好,這古井里竟能泛起酒香來!”
借著這祥瑞,朱元璋大憶當年,談其與胡惟庸昔年的交情來。
聞言,胡惟庸眼含熱淚,感慨起來:“當年老臣身子骨倒還康健,如今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咯!倒是陛下素來龍精虎猛,風采不減當年,老臣當真害怕,不能再多侍奉陛下幾年?!?/p>
朱元璋自也連連擺手到:“胡相說的甚么話,咱可離不開你,還得指望你替咱看著朝堂呢!有你在,咱才放心?。 ?/p>
二人談話憶當年,又借這祥瑞展望起未來,說著笑著,不亦樂乎,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這兩人是多年好友,殊不知雙方都在演戲呢!
說笑間,胡惟庸領著朱元璋和群臣一起朝宅院深處去,沒多久,便走到舊宅后院。
后院里雜草叢生,空無旁物,一望便知早已空置許久,院子東南一角,倒的確有大片樹蔭,而在那樹蔭下則是一口老井。
“這棟宅子的上任主人乃是前元開國重臣,這口古井,便是前元時挖建的,原本這井干枯多年,也無人打理,卻是不知怎的,前兩日這枯井竟冒出醴泉?!?/p>
“想必,是上蒼感念北伐諫辛,特意降下祥瑞,一是讓陛下您放寬心,二是慶賀我大明軍蕩平北元,得勝還朝!”
聽胡惟庸說得玄乎其玄,但百聞不如一見,朱元璋索性背起手,小步慢踱到了井前。
剛一探頭,便問道一股酒香甘甜。
果真,醴泉現世,天降祥瑞!
常言道,古井無波。
一口舊宅枯井,原本已閑置多年,壓根沒有半滴水,可此刻,井底竟汩汩涌上清泉。
泉水翻涌,直沖到井口,散發出迷人醇芳,如此奇景的確叫人瞠目結舌。
眾人看得欣奇,忍不住低頭,伸手觸了觸。
清泉水冰涼透骨,掃去初夏暑熱,讓人倍感舒爽。
顯然,為了迷惑朱元璋,胡惟庸倒真用了些心思。
“恭喜陛下,枯井之中涌出醴泉,乃是大吉之兆,預示這我大明此次北伐大業定能馬到成功!”刑部尚書開濟當即恭賀道。
開濟話音未落,兵部尚書趙本也不甘示弱,道:“陛下乃是百年不遇的明主,枯井之中涌醴泉,便是上天降下祥瑞,告訴天下人,陛下的賢德??!”
這群大臣嘴皮子一個比一個厲害,都快將朱元璋夸贊上天了。
朱元璋雖然知道內情,卻架不住好話催人喜,此刻他一臉笑意也是發自內心道:“好,諸位愛卿說得對,天降祥瑞,預示我大明北伐能旗開得勝,功成還朝!”
“旗開得勝,功成還朝!”身邊眾尚書自也齊聲高呼。
笑瞇了眼,朱元璋轉身朝胡惟庸夸贊道:“也就是胡相德才兼備,得上蒼眷顧,這才為我大明降下祥瑞?!?/p>
朱元璋開了頭,身后那群狗腿子尚書自也緊隨而上,齊齊向胡惟庸拱手祝賀,溢美之詞不斷。
胡惟庸被夸得老臉漲紅,連連擺手自謙。
而后,他又朝朱元璋拱手道:“天降祥瑞,乃我大明福兆,臣已在廳中備好福宴,恭請陛下移步大廳?!?/p>
醴泉已經觀賞完了,自然是該赴宴,朱元璋也不會拂此美意,大笑著踏步入廳堂,身后眾人一齊跟了進去。
此刻,廳堂中早已打掃干凈,裝點了紅綢彩錦,桌上也已擺置好餐盤碗筷。
“陛下先請入座,臣這就去安排宴席?!?/p>
朱元璋點頭應允,胡惟庸立馬轉身,退了出去。
“瞧胡相這急促的腳步聲,顯然他對這宴席很是用心啊!”
一旁的尚書們還在打趣,可朱元璋卻緊盯胡惟庸的背影,久久不肯挪眼,一直到胡惟庸的背影消失,朱元璋終于收回視線。
他的嘴角勾起抹淺笑,眼眸中閃過一道精光。
“陛下,請就座!”
幾位尚書仍有說有笑,搶著伺侯天子。
歡快氛圍里,眾人依次落座,等著酒席開場。
可等了一陣,仍沒等來酒菜上桌,眾人稍有些好奇。
照說胡相素是穩重之人,辦事不該如此拖沓,莫非是出了什么問題?
卻在這時,忽聽得堂外傳來一陣轟隆聲,間或還有細碎的鏘鏘響動。
這聲音像是腳步,又夾雜著金屬碰撞聲,著實來得詭異。
席上眾人聽得莫名其妙,正自張頭顧望,卻又聽見一聲震喝:“站??!吉安侯,陛下正在堂內,你穿甲持刃來此,意欲何為?”
這是天子近衛的喝喊聲。
而后,便是陸仲亨的高聲答話:“爾等亂臣賊子,竟敢謀害陛下,今日本侯要為陛下報仇雪恨,誅殺你等惡逆!”
這話傳到堂中,眾尚書全聽傻眼了,陛下不好端端在這坐著嗎,哪來的謀害?再看朱元璋,此刻端坐如山,毫無波動。
正自好奇間,堂外已傳來刀兵交擊聲,竟已開始大打出手。
“吉安侯這是做什么?竟敢與天子近衛動手?”
這時候眾尚書才反應過來,陸仲亨這哪里是什么護駕?他分明是帶兵造反,方才說什么“為陛下報仇雪恨”,不過是個由頭借口。
“怎么回事?這里是胡相府邸,為何吉安侯……”
朱夢炎急得滿頭大汗,正自嘀咕時,卻又忽地一驚,胡惟庸素來和陸仲亨等人走得極近,此事又發生在胡相舊宅……
“胡惟庸他這是……反了……”
朱夢炎一聲高呼,將蒙在鼓里的眾尚書全都喚醒。
眾人自也慌張起來,嘴里叫道:“胡惟庸膽大包天,他想干什么?”
“他不知謀逆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嗎?”
“當真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恨聲將胡惟庸一眾罵了半天,眾人方又想起,此刻外面正發生亂戰。
若是天子近衛能抵擋對方攻勢,自還好說,可若是被陸仲亨一眾闖進來,那麻煩可就大了。
造反謀逆,那是要殺人見血的。
朱元璋必死無疑,他們這些見證者,怕也逃脫不了,眾人面露惶恐。
“咱們該怎么辦?對方來勢洶洶,顯然早有準備,天子近衛怕是抵擋不住……”
想到這里,朱夢炎趕忙沖到朱元璋近前,道:“陛下,此刻情況危機,還請陛下暫作退避!”
話音剛落,戶部尚書徐鐸當即站出反駁道:“退,當下還能往哪退?這宅子是他胡惟庸的,他既將咱們安排在此,想必在四面都部署好了人馬?!?/p>
此言一出,人人驚惶無措,駭得在屋中四下走動,慌忙尋了一圈,沒找到逃離路線,眾人這才扭頭看向朱元璋。
這時候,只能寄希望于天子了,畢竟當下只有朱元璋一個人還安坐如山。
環視四周,朱元璋仍是一臉鎮定,他笑著輕拂衣袖,呵斥道:“你們慌什么?堂堂六部尚書,遇這么點事就手足無措了?”
說話間,他將胸膛一挺,擺出鎮定姿態,道:“咱都不急,你們怕個什么?”
聞言,眾人都無言反駁,這時候,朱元璋才朝著身邊的人說道:“平安,發出信號吧!”
此刻,眾人才驚覺,天子身邊的人居然不是云奇,而換成了平安,莫非陛下早就預料到了會發生這事?
沉靜如水的平安終于開始動了,他先是朝朱元璋拱了拱手,隨即走到廳堂門口,從袖口掏出一支響箭,朝天上放了出去。
隨著“啪”的一聲響,響箭竄上天空炸開,在空中綻放出燦爛煙火,顯然是在傳遞信號。
看到這里,眾尚書哪里還不明白,胡惟庸的造反,早在朱元璋預料之內,否則,他怎能穩坐如山,又提前把云奇怪換成了平安?
眼下信號已發出,援兵即將到來,陸仲亨一眾,想必是打不進來了。
眾人心中的懼怕煙消云散,不由長舒口氣,隨即心中暗暗腹誹:陛下既早知一切,為何不早通知他們?弄得他們如此失儀,真是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