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澄、練子寧,齊泰……”
緊張氣氛中,一個個名字被念了出來,隨即便是一陣驚天大笑,或是一陣嗚咽哭泣。
被念中姓名,便意味著通過會試,邁入進士門檻,也基本半只腳跨入官場。
這對考生們來說,算是改變命運、光耀門楣的重大喜事,此刻聽到自己的名字,誰人能不激動?
有人矜持地朝周邊點頭致意,接受旁人的祝賀;有人欣喜若狂,手舞足蹈;還有人淚流滿面,正跪地朝著家鄉的方向磕頭道喜……
這些人以各自有不同的方式歡喜慶賀。
可剩下的人,大抵都同一副模樣——垂頭喪氣,神情木然,無精打采地退出人群。
人世間的悲歡并不相通,有人只覺得吵鬧,恨不能天降暴雷,將那些聒噪慶賀的人統統劈死。
人群最后排,幾個落榜生員擠出人群。
這幾個人,全是國子學生員,經過近兩年新學教學,本以為這次科考能大展身手——卻沒料……
預期和結果,太大的落差,帶給他們更大的失落。
低頭走出人群,幾人正待離開,卻發現身邊又多了幾個相識的同窗,這些都是沒有上榜,失望退出的,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同窗退出來,聚到了一起。
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情況似不大對勁,他們相識的新學同窗,竟全都沒有考中。
要說他們幾個末學后進,考不上還情有可原,可那些平日學習優異的,怎也會落榜?
“方兄,你怎么也……”
“楊兄你也落榜?”
“連黃兄都沒考中?”
當看到方孝孺、楊士奇、黃觀這幾個學霸都落榜時,所有人都反應過來了。
“黑幕!”
“絕對黑幕!”
“方、楊、黃兄才高八斗,他們也能落榜,分明是考官針對咱們新學弟子!”
氣憤之下,這些新學生員們當即大罵科考不公,這一鬧,立時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不少考中的舉子當場就急了。
辛辛苦苦考中舉,正自慶祝,卻被人說是黑幕……這不是罵他們的成績弄虛作假嗎?
“自己考不上,便要怨天尤人,國子學生員就這般氣量?我看分明是有人學業荒廢,考不中科舉便惱羞成怒。”有人站出來,朝方孝孺等嘲諷起來。
國子學生員正在氣頭上,哪能聽得這種話?
當即有幾個暴脾氣的沖上去,直接飛起一腳道:“放你娘的屁,比學業我國子學怕過誰?方楊二兄更是頭甲之資,怎會考不過你們這些鄉野匹夫!”
連罵帶嚷,雙方大打出手。
禮部南墻下,立時亂成一鍋粥。
畢竟是官衙門口,很快便有官差趕了來。
可打鬧雙方,一邊是身份貴重的天子門生,另一邊是即將進入仕途的科考進士,似乎都不好惹。
官差們也不敢動粗,只能圍在一旁好言相勸。
數十名學子打得正酣,哪能輕易勸住?
吵嚷打架的,看樂子哈哈大笑的,勸架無果的,場面亂作一團。
卻在這時,忽地在人群最后方,傳來一聲振喝:“都給我住手!”
一聽這聲怒喝,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倒并非大家聽話,實在這聲音太過熟悉,正是國子學祭酒大人,陸羽。
打架的生員都是陸羽門生,自不敢違抗師命,趕忙住手退了開去。
陸羽走上前,瞪著那群國子學生員。
生員們一個個鼻青臉腫,耷拉著腦袋,一副頹喪模樣。
“堂堂國子學生員,當街鬧事,在禮部門口大打出手,你們眼里還有王法,還有學規嗎?”一番訓斥后,陸羽大手一揮:“都給我回去,好好反省一番!”
生員們再不敢忤逆,趕忙轉身溜了開去。
陸羽隨即轉身,大步帶著生員們離開,一路返回國子學。
一路上無人說話,氣氛壓抑沉悶。
可剛一抵達國子學,眾人又鬧開了。
“祭酒大人,這科舉不公啊!”
“我們并非無理取鬧,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十年寒窗,卻受如此壓迫,這怎叫人甘心啊!”
弟子們涌上來,對著陸羽好一番哭訴,更有人涕淚交零,哭得泣不成聲。
這些人,原本修習孔孟之道近十載,近來轉道新學,本身就承擔了莫大壓力,如今科考不利,如何能不傷心?
若只是能力不足而敗北,倒還好受,可他們這次失利,全因場外因素。這更叫人心生委屈,不甘無奈。
眼看所有人都一臉頹喪,陸羽冷哼一聲,訓斥道:“這點挫折,就將你們打倒了嗎?這要傳出去,我國子學生員全是些哭哭唧唧的鼻涕蟲,豈不叫人笑話?”
一陣奚落,倒也起了點作用,至少方孝孺等幾個有志氣的全都抬起頭來。
“你們放心,此次科考不公,本祭酒已心中有數!”陸羽旋又振聲高喝:“這件事,我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他這般鼓勁,立即起到作用。
所有人全都止住哭泣,抬起頭看向他,眾人眼里重燃希望,再不像先前那般垂頭喪氣。
陸羽既然說了要給大家公道,就絕不會食言,此次科考不利,或還有轉寰余地。
“多謝祭酒大人!”
“祭酒大人英明!”
“有大人這般恩師,是我等三生有幸!”
一時間,眾人重整精神,齊齊拱起手來致謝。
眼看這群弟子已恢復了精神,陸羽總算松了口氣,他擺擺手,兀自走了開去。
回到自己值房,道衍已等在那里了。
一見道衍,陸羽苦笑起來:“果真叫你猜中了,這些人可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在科考上動手腳。”
“這可是道統之爭,你死我活,他們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道衍卻毫不在意道。
陸羽點頭嘆氣道:“是我太小看了這件事了,本以為他們頂多動點手腳,卻不想他們做得這么絕……凡我新學弟子,一個都不錄取,這未免太過分了……他們是真不怕到時候查出什么,陛下給他們好看啊!”
道衍撇撇嘴道:“這次科舉改革,影響的是儒家存亡,為了保住儒學地位,再極端的手段也很正常!”
陸羽無奈苦笑:“看來是我太低估他們的無恥程度了……”說著,他又望向道衍道:“既然大師早有預料,想來也該想出對策,煩清大師指點迷津,咱們現在該怎么做?”
聞言,道衍倒并不藏著,他笑著朝陸羽問道:“不知陸施主看過那榜單沒有?”
“看過!”陸羽早從朱元璋手中看過榜單,自然點頭道。
道衍又問:“那陸施主可曾看出那榜單有什么蹊蹺?”
“蹊蹺?”
陸羽蹙眉想了想:“我國子學生員一概不中……”
當時看那榜單,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弟子身上,加上朱元璋也刻意強調,是以他只注意到這一點。
但道衍立馬搖頭道:“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陸羽再細細思索,終是搖頭道:“再沒發現其他蹊蹺了,大師莫再打機鋒了,還請直言相告吧!”
道衍這才笑道:“施主難道就沒發現,這次上榜的舉子,全都出自南方嗎?”
“南方?”
陸羽一驚,他倒從未注意過這一點。
趕忙回頭,從桌上翻出朱元璋發來的會試榜單,細細察看,名單上都有寫明了考生的籍貫,不然要是遇到同名的考生,咋辦呢?因此,一眼望去,一目了然。
果不其然,但凡上榜者,皆是南方出身,竟一個北方人都沒有。
“南北榜案!”陸羽不由得脫口而出道。
所謂南北榜案,又稱劉三吾舞弊案,是發生在洪武末年的一場科考弊案,
簡單來說,就是那年會試發榜后,所錄取的舉子全是南方人,北方考生無一上榜,如此怪事,自然引得北方考生眾怒。
在這之后,北方考生聯名上書,狀告考官劉三吾偏私南方,排斥北方人。
在收到狀訴后,朱元璋立即另派考官復閱試卷,細查因由。
奇怪的是,復查之后,考官仍舊強調北方考生的試卷皆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語,依舊沒有錄取一個北方人。
這簡直是把朱元璋當成傻子了。
朱元璋大為震怒,終于祭出大殺器——錦衣衛。
錦衣衛一出馬,立刻查出其中蹊蹺——竟是主考官劉三吾等人暗中囑咐復查考官,故意以陋卷進呈,抹黑北方考生。
這顯然是劉三吾等人有意偏私,坑害北方考生。
真相大白,朱元璋龍顏大怒。
他當即宣布,將所有涉案官員統統處斬。
可諷刺的是,主犯劉三吾卻因身為皇太孫的老師,被朱允炆苦苦保了下來,最終只判流放充軍,到后來建文年間,劉三吾還重返朝堂,又蹦跶了幾年。
這樁案子查實,但此次科考成績并未作廢,只是后來朱元璋為照顧北方學子,又重開一次科考,并在那次補考中,大肆錄取北方考生,令得上榜之人皆來自北方。
自此以后,大明分榜取士遂成定制……
聯想到當下考生籍貫來由,再想到此次主考官正是劉三吾,陸羽幾乎可以確定,此時發生的這場科考舞弊,正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南北榜案”。
不過原本的南北榜案發生在洪武末年,現在居然會提前至洪武十五年?
細一琢磨,陸羽立刻猜出因由:是因他陸羽的到來,改變了朝堂格局。
原本,朱元璋確對儒家和南方士子頗有意見,可他畢竟孤掌難鳴,沒有造成實質性殺傷,直到洪武末年時,朱元璋快要死了,儒家和南方士子才決定試探一番,暗中策劃出南北榜案。
可在這個世代,陸羽的出現,給朱元璋提供了強大助力,導致天子和儒家、南方士子的矛盾急劇加速,使這科舉舞弊案大大提前。
想到這里,陸羽不由長嘆一聲:“這幫老酸儒,可當真是賊心不死啊!”
他正自感嘆,卻沒料一旁的道衍倒對陸羽的話生出興趣道:“南北榜案?這個名字不錯……看來這次出手的都是南方官員……對方是想借此徹底壟斷科舉……”
陸羽卻無心理會對方的企圖,而是詢問道:“那現在該怎么辦,如何才能查出這舞弊案的內幕?”
“陛下不是有錦衣衛嗎?”道衍蹙眉。
陸羽苦笑起來:“錦衣衛那邊,似乎也沒查出什么。”
“竟是這樣?”
道衍眉頭挑了挑,旋又道:“錦衣衛查了哪些人?”
陸羽有氣無力:“自是查考官了,若是真有舞弊案,這些考官的嫌疑是最大的。”
道衍立即搖頭道:“那些考官膽敢作祟,自然早有蒙蔽上聽的準備,錦衣衛只查他們,怕是難有成效的。”
“大師你說得對,查考官是不可能得到結果的,要想查出內幕,應該從那些中榜的舉子入手。”經過道衍一提醒,陸羽一愣,隨即驚叫道。
舞弊雖是考官在暗動手腳,可也需要考生配合,那些中榜的南方舉子,定然有些人知道內情。
想到這里,陸羽再坐不住了,他立馬站起身來,一面收拾衣冠一面往外走道:“我得盡快進宮面圣,大師請自便!”說著,他大步走出,上了馬車直往宮中奔。
到了皇宮,見了朱元璋,他立刻將道衍所述轉告。
朱元璋本為這事惱火著,一聽到中榜之人竟然全是南方人,更是勃然大怒,大拍案桌道:“反了,反了,他們到底想要干什么?難道我大明只有南方而沒有北方嗎?”他本以為這只是儒學和新學之爭,但現在看來,并不是。
“給我傳毛驤,讓他速速來見我!”站在一旁的陸羽,望著此時暴怒的朱元璋,有些膽寒,他還沒見過朱元璋如此怒火,一場血雨腥風是免不了的了。
沒多久,一臉苦相的毛驤,匆忙趕了過來。
原本這科考大案,是他錦衣衛大顯身手的時候,自領命之后,毛驤一直夙興夜寐,就為了盡早查出真相,可一連查了幾天,仍沒查個點線索。
事關科舉大事,要查的對象又是那幫子老酸儒,毛驤可不敢栽贓陷害,否則那幫讀書人的唾沫星子,可夠他喝一壺的,因此,直到此刻被傳召入宮,毛驤仍是一無所獲。
“毛驤,你可查出什么沒?”望著毛驤,朱元璋怒氣沖沖的問道。
聞言,毛驤的臉色,比誰都難看,他連忙說道:“回稟陛下,我等一連查了幾日,仍未查出些許線索,那群考官并無作弊之嫌……”
“什么都沒查出來,要你等有何用?”說著,朱元璋當即一腳踹了過去。
毛驤被踹倒了,但立即跪了下來,連忙說道:“請陛下息怒,微臣回去一定努力,絕對會查出來真相的!”
“等你查出來,黃花菜都涼了!”對此,朱元璋冷笑著,還想再踢,見狀,陸羽當即阻止了他,然后看向毛驤道:“毛副指揮使,既然考官那邊查不出什么,那你們錦衣衛何不去查查那些考生?”
“查考生干啥?”毛驤有些不明所以。
“科舉舞弊,考生和考官必定有勾結,考官那邊既然查不出來,何不如從考生入手?”聽到陸羽這話,毛驤頓時眼前一亮,隨即看向朱元璋。
“看我作什么,還不趕緊給我滾回去查,這次要還是查不出什么,你就提頭來見。”見狀,朱元璋沒好氣的說道,毛驤當即謝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