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好。
陸羽眼不見心不煩,把他們幾個趕出去后,一切又恢復了安然之態。
等到一眾小輩全部離開,這些老一輩的人才聊起了正事。
方才捶打小輩打得有些累了,劉伯溫靠在身后的長椅上緩了好半天才回過神,目光朝陸羽看去,悠悠說道:“其實你小子大可不必如此。”
“陛下還有太上皇對你信任有加,即便你如今名望鼎盛,可當今接連兩位天子都是圣明之人,你的顧慮不過是太過謹慎,甚至多此一舉。”
劉伯溫自認還是知曉天子心意的,能揣摩出個八九不離十,所以此刻當著陸羽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也是有不小把握。
并非故意坑害。
李善長卻不贊同他的念頭:“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更何況陸羽之名望恐怕已接近于帝王之威。”
“若是這世間當真能平分江山,恐怕便只有他陸羽一人而已。所以他激流勇退才是對的,雖然沒什么太大用處便是了。”
李善長雙手抱臂,牛飲著那壺上好的頂級碧螺春,一邊喘著氣一邊幽幽說道。
俗話說得好,老而不死為賊,人老成精,更何況還是誠意伯劉伯溫、韓國公李善長他們這般三起三落的朝堂權貴臣子。
其人生閱歷、官場資歷之豐富,遠非常年鉆研實學一道、剛踏入官場的毛頭小子能與其媲美。
老家伙們循循善誘,左右開弓,說的皆是世間良言。
良久過后,劉伯溫渾濁的雙目微動,定定地看了陸羽一會兒,開口道:“你該走了,最好不要在這中原之處、大明境內停留。”
劉伯溫語出驚人,李善長起初聽后都被嚇了一跳。
陸羽更是瞠目結舌,一臉震驚地朝他望去。
……
同一時刻,皇宮后庭。
此處當下也成了太上皇朱元璋、馬皇后二人在宮里面的長居之所。
常氏雖已隨著朱標登基成為天子、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而入了坤寧宮,卻并不會同馬皇后一番爭搶。
馬皇后早已不管前朝政事,可不代表太上皇朱元璋也不去詢問一番。
“開始防著那小子了?”
朱元璋好似老農般隨意詢問。
父子二人相處,父子之情大過帝王之心,于是朱標在朱元璋身后,也不過如同尋常孩童那般輕輕坐著。
陡然間聽朱元璋這般詢問,朱標放下手中的活計,仰起頭走到朱元璋身旁,接過他手中的鋤頭,繼續翻起地來。
快要到開春時節,地里的莊稼剛收獲不久,卻已長出不少雜草,只有將其清除一批,才能讓地里的莊稼長得更加豐茂,不至于被搶走養分。
朱元璋順勢將手里的犁交給自家彪兒。
朱標一邊犁地,一邊緩緩言道:“父皇可實在是冤枉兒臣了,對先生,兒臣素來沒有什么防備之意。”
“父皇既能同上古之君王賢臣相處和諧,兒臣也自是心中甚為向往。”
朱標淡淡言說,心里面也明白,父皇朱元璋今日之所以詢問,怕是因前朝之上陸羽破天荒上朝所引發的影響。
雖然無論朱元璋還是他這個當朝天子朱標,心中早已明白陸羽在朝野之間、廟堂之外的影響力本就極大。
可當這一幕真正發生時,卻依舊不是他們父子二人能夠輕易接受的。
“堪比帝王”這四個大字真正落實的那一刻,哪怕是皇家、哪怕是他們父子二人,心中又豈能沒有半點忌憚?
也就是陸羽。
換作旁的人有如此舉動和影響力,恐怕身為帝王早已開始想著如何除了此人。
臣子之權高于帝王,放在一個封建王朝之內,這便是有了取死之道。
人的野心好比高山上的滾石,一旦開始往下滾落,便再也停不下來。
也就是陸羽。
從一開始這高山上的滾石便被八方來林穩穩抵住,巋然不動,未曾落下,所以朱元璋、朱標二人才能夠這般繼續平靜,未曾產生什么大的波瀾。
“那混小子威脅不了你的地位,莫把他給嚇走了。旁的人咱這雙眼睛或許會看錯,但他小子是什么出身,標兒你心里也該清楚。
那后世的光景,莫看我大明朝如今萬邦來朝,可相比后世,若兩國開戰,恐怕轉瞬之間便會被對方全然拿下。
而他陸羽生活的那后世,人人平等、老有所依,法律面前執法公正,可不是我大明朝能夠媲美的。”
“對待他你大可放手去用,莫怕有什么奪權之意。
他那混小子不是那樣的人,即便是再過上一萬年,照樣不是。”
朱元璋開口。
話里話外自是以他這個太上皇的信譽為陸羽作保。
朱元璋眼神復雜地看向朱標,孩子大了,如今也已是獨當一面之日,獨掌乾坤,有了九五之尊的天子之權。
如今他朱元璋在這天盛一朝之內的影響力也是不斷下滑,也就在天盛一朝元年,或許還能有些老兄弟聽他的話。
肉眼可見的是。
等到再過上數載時光,隨著各處的國公,譬如魏國公徐達、信國公湯和、宋國公馮勝這群人陸陸續續退居二線、退休養老歸家。
朝堂之上掌著實權的重臣,自是會被年輕人一一取代。
屆時他朱元璋這太上皇,哪怕名義上尊貴,實際上也都沒了什么天子職權。
到了那時。
他再如何開口恐怕也無用了。
“還請父皇安心,兒臣知曉,此生絕不會辜負先生。”
朱標微微一笑,說出此等話來。
朱元璋點了點頭,揮了揮手,也不知究竟是信了還是未曾相信。
帝王之路,多數皆為孤家寡人。
他朱元璋若非遇到那千古未有、玄之又玄的事,一覺醒來直接出現在后世,還去了紫禁城知曉后世的諸般玄妙,恐怕也放不下那帝王獨有的孤寡之心。
一個人當坐上這九五之尊帝王天子的位置后,內心自然而然會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飄飄然,仿佛天下都是自己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自是會目空一切。
哪怕是唐太宗李世民,到了晚年魏征死去,房玄齡還有凌煙閣活下來的數個功臣所言,也未必能讓他聽得進去,成了一個極為頑固的天子。
后世曾有許多人言。
若李世民再活上數年,晚年怕是比漢武帝、比大唐后世子孫中那位有著盛名卻晚節不保的李隆基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隆基這位大唐天子是在該死的時候沒死,而唐太宗李世民是在該死的時候剛剛好就沒了。
否則,帝王一旦昏庸起來,對一個國家的影響毫無疑問是巨大的。
等朱標離去,朱元璋和馬皇后走在一起,拍著馬皇后的手,大為感慨,既有欣慰,又有諸多無奈地道:“標兒如今對咱也有瞞著的事兒了,算是件好事。
身為帝王,雖說在咱朱家有不同,但對誰也終不可全信,即便是對陸羽那混小子,加以千古之信任,該防備的也是要有的。”
馬皇后張了張嘴,也沒開口繼續言說,只因皇家的事,家事便是國事,許多事掰扯不清,只是內心也多了幾分不安。
對于陸羽這后輩。
她這婦人家也是極為了解的,卻是比那開國功臣韓國公李善長還要滑溜,見勢不對便縮起頭來安安穩穩待著,可不傻。
想到這里,馬皇后才幽幽一笑:“倒也難怪他陸羽樂意娶上那么多的嬌妻美妾,恐怕走的卻是李善長的路子。”
對于這事,朱元璋裝聾作啞。
他這個當太上皇的實在不好意思開口。
說得少了,對不住陸羽;說得太多了,又對不住他朱家,對不住剛剛離去沒多久的朱標,才是真的左右為難。
回到武英殿,朱標將殿內的幾位大學士召來,審視的目光、溫潤的面龐、平和的語氣:“你們覺得朕如何?可是那過河拆橋之人?”
朱標直抒胸臆問道。
而此話卻是將面前的大學士們嚇得不輕。
武英殿大學士齊泰說道:“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洪武至今,建國多年,國朝國力蒸蒸日上,社稷平穩,治下也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
“我等臣子能侍奉陛下于今朝,自是心中感激萬千,又豈會有這般防備之意?”
“還請陛下明鑒。”
東閣大學士黃子澄深吸了口氣,在方才齊泰說話的這會兒。
他也逐漸緩過神來:“我大明向來廣開言路、重視實學,百姓勤于地方實務,為此才可興建我大明天下。”
“陛下仁德,群臣能同陛下共朝,已是心中欣喜萬分,又豈會有那不安之心?”
他是兩位大學士。
朱標的心腹一前一后開口,也是表明臣子之意。
可朱標卻是悠悠一笑。
只因如今的黃子澄等人,同那東宮之時亦有所分別,對于他這君王多了幾分發自心底的敬畏,敬畏多了,自然也就有了惶恐之后的防備。
莫看方才的話說得極其漂亮,可朱標的心頭卻也明鏡一般。
不過倒也能理解,尋常臣子怎能同先生媲美?
怕是古往今來也就只有先生一個臣子,才能讓他們這些君王放心,乃至將身家性命也都托付,自不是一般的臣子能夠做得到的。
朱標心頭無懼,一片安然。
……
陸家之內。
此時陸羽和劉伯溫、李善長他們三個“狐貍”之間的交談,許多話放在臣子的角度,甚至都有些大逆不道了。
“雖然不得不承認,但必須承認的是,你小子功高蓋主就在今朝。哪怕如今什么都不做,可這天下的實學學子依舊能將你推到那當世圣人之位。”
李善長倚老賣老,卻說的都是對陸羽下半生的指點之言,所以陸羽聽得聚精會神,無比認真。
“所謂帝王之心,繁復多變,深不可測。”
“沒錯,當今的陛下、曾經的太子賢名遠揚,對你更是敬重萬分,可伴君如伴虎,又豈能那般好揣摩?”
“前朝之事、史書前車之鑒,還有我們兩個老家伙的一番過往,想必你小子心中早就有所思量,如今也該有所決斷了。”
話到尾聲,李善長卻不想再多說。
只因似乎也明白陸羽心中早已有些計劃,否則又豈會將他們二人找來,演出當下這一番好戲?
劉伯溫話到此處,也想到了這一步。
一時間,兩個老家伙灼熱的目光看向陸羽,等著他的說辭。
陸羽尷尬一笑,站起身來伸伸懶腰、拉拉筋骨,面前的兩個老家伙都快等得不耐煩了。
他才嘿嘿一笑。
“還能如何?不過是學那古時的圣人周游列國罷了。
如今天下便是那春秋戰國年間,而海外分封的藩王屬地,便是那列國之分。
孔圣人周游列國,如今在這大明朝,也合該有我這個當世實學圣賢,去這天下好好走走、看看。”
“如此離了這洛陽新都、離了這大明,想來便也能有一方安然之地。”
陸羽徐徐說道,走的卻正是李善長還有方才劉伯溫他們二人給出的路子。
只因憑借他們三人的無雙智慧,能想到這辦法已然是最優解了,余下的哪怕往前再小小走一步,都是千難萬難。
“打算先去何處?高麗還是安南還是琉球?若是高麗的話……”
李善長正經話還沒聊上幾句,這老家伙還真不要臉,厚顏無恥地對陸羽提出了要求,就差直接拿出一份清單來。
“高麗的女兒家最為艷美,身姿曼妙柔軟。
哪怕眼下高麗已為我大明所有,可終究還是不太方便。
待來日你小子重回大明之時,可得好好帶上幾位貌美女子到韓國公府,老夫也定會善待她們。”
劉伯溫白了李善長一眼,正欲開口,陸羽瞠目結舌的目光幾乎瞬間朝他看去。
“不會?誠意伯、青田先生居然也好此道?”
陸羽不敢相信地大聲質問。
李善長迎娶數十房姬妾之名早已傳遍大明天下、五湖四海,可劉伯溫就不一樣了,對方好歹也是一方謀士。
怎么也能有如此念想?
著實讓人有些心驚。
輕輕咳嗽幾聲,劉伯溫老臉不由得一紅:“可并非是為了我這糟老頭子,而是為了家中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