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空氣中傳來一聲低沉的回應,一道不起眼的人影迅速離去。
那名錦衣衛快馬加鞭趕到縣衙,徑直闖入后堂。知縣正在悠閑地品茶,聽到又有村民來報災情,顯得極其不耐煩,揮揮手就想讓衙役把人趕走。
“知縣大人!”
錦衣衛首領聲音冰冷,直接打斷了知官的呵斥。
“你是何人?膽敢擅闖……”
知縣慍怒地抬起頭,話說到一半,就看到對方亮出的一面雕刻著飛魚紋、散發著森然寒氣的腰牌。
錦衣衛!
知縣臉上的怒容瞬間凝固,繼而轉為驚駭,手中的茶杯“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
“下……下官不知上官駕到,有失遠迎,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錦衣衛首領懶得跟他廢話,直接傳達了“上面”的意思,嚴令其立刻組織賑災,并且要親眼看到成效。
“是是是!下官立刻去辦!馬上就去辦!”
知縣磕頭如搗蒜,之前的傲慢和漠然蕩然無存,只剩下無邊的恐懼。
不到一個時辰,縣衙的胥吏和征調的民夫就帶著一些簡陋的工具和少量糧食趕到了受災的村莊。雖然效率和質量未必多高,但至少態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真正著手處理水患和安撫災民。
朱元璋站在遠處,看著官府的人終于開始動作,村民們絕望的臉上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他緊握的拳頭才稍稍松開。
他心中沒有半分喜悅,只有更深的沉重。若非他恰巧在此,若非他動用了超越常規的力量,這些百姓的命運又會如何?
“走吧。”
朱元璋轉身,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對馬皇后和劉伯溫說道。此地已不宜久留,身份也有暴露的風險。
他們悄然離開了村莊,沒有驚動任何人,再次踏上了前往福建的漫漫長路。朱元璋的心,比來時更加急切,也裝載了更多需要向陸羽尋求答案的問題。
與此同時,在東南沿海的那個小漁村,陸羽的日子倒是過得充實而平靜。經過他免費為村民改良漁船之后。
“陸先生”的名聲徹底傳開了。不僅本村的漁民對他敬重有加,就連周圍幾個村子的漁民,也慕名而來,希望能請動這位手藝神奇的“陸先生”去看看自家的漁船。
岸邊的空地上,時常能看到陸羽被一群漁民圍著,他耐心地講解著如何加固船體,如何調整風帆才能更借風力,如何利用簡單的杠桿原理起吊重物。
他言語平和,深入淺出,往往三言兩語就能點透關鍵,讓這些沒什么文化的漁民也能明白其中道理。小漁村的漁民們出海更加安全,收獲也肉眼可見地增多了,家家戶戶談起“陸先生”,都是交口稱贊,感激不盡。
這一日,里正張俊才處理完村里的雜務,再次來到了周老漢家,找到了正在院中繪制一些復雜圖樣的陸羽。看著陸羽筆下那線條精準、結構奇妙的船只圖樣,張俊才眼中閃爍著更加熱切的光芒。
他搓了搓手,臉上堆起笑容,語氣比以往更加恭敬。
“陸先生,您看……現在您在咱們這十里八鄉名聲是徹底打響了,大家都信服您的手藝。之前跟您提的那個……建造造船廠的事情,您看,是不是可以再商量商量?哪怕規模小一點,先做起來?”
陸羽放下手中的炭筆,看著匆匆趕來、臉上帶著期盼和一絲不安的里正張俊才。他自然明白對方來意,也不繞彎子,直接指向了最核心的問題。
“張里正,你的心意我明白。建造造船工坊,利在長遠,不僅能造新船,還能維修、改良,甚至未來可以嘗試建造更大、能跑更遠的海船。但這一切的前提,依舊是資金。”
他伸出一根手指,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我之前說過,至少需要一千兩銀子。這還只是前期搭建工棚、購置基礎工具和第一批像樣木材的費用。若要形成規模,后續投入只會更多。”
張俊才臉上的期盼之色黯淡了幾分,他咬了咬牙,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粗布錢袋,雙手捧著遞到陸羽面前。
“陸先生,我知道……這一千兩不是小數目。自從上次從縣衙回來,我就沒閑著,把能找的關系都找了,能借的錢都借了……連同我自己的全部積蓄,還有老村長咬牙拿出來的一些……這里,一共是五百兩。”
他將錢袋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臉上帶著豁出去的決絕和深深的無奈。
“這……這真的是我能籌到的極限了。為了這些錢,我已經把能求的人都求遍了,能押上的都押上了。還差的五百兩……我……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他看向陸羽,眼神中帶著最后一絲希冀。
“陸先生,您見識廣,辦法多,您看……這剩下的錢,能不能再想想別的辦法?”
陸羽看著桌上那凝聚著張俊才心血和期望的五百兩銀子,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為了小漁村前途幾乎掏空一切的年輕里正,心中亦是感慨。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
“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這個辦法可能有些……與眾不同,甚至聽起來有些驚世駭俗。”
張俊才眼睛一亮,連忙道。
“陸先生請講!只要有可能,我們都愿意試試!”
陸羽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用對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道。
“這個辦法,我稱之為‘集股’。簡單來說,就是我們這個未來的造船工坊,不再是我一個人,或者官府,或者你個人出錢來辦。
而是把它看作一個大家共同的事業,讓村子里所有愿意參與的鄉親們,都出一份錢,成為這個工坊的‘東家’之一。”
他看著張俊才逐漸睜大的眼睛,繼續道。
“比如,我們設定一股是十兩銀子。愿意參與的鄉親,可以根據自家的情況,認購一股,或者幾股。我們把這些湊起來的錢,作為工坊的本錢。
將來,工坊造出船賣了錢,或者承接維修賺了錢,扣除成本和預留發展的部分,剩下的利潤,就按照每個人出錢占股的比例,給大家分紅。”
“這……這……”
張俊才聽得目瞪口呆,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讓所有村民出錢當東家?賺了錢還按出錢多少分?這簡直聞所未聞!
自古以來,工匠開店,要么是自己獨資,要么是幾個東家合伙,哪有讓這么多普通老百姓一起湊錢當東家的?這可靠嗎?虧了怎么辦?他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極大的疑慮和擔憂。
“陸先生,這……這能行嗎?鄉親們都是土里刨食、海里撈魚的實在人,掙點錢不容易,讓他們把錢拿出來,投到一個還沒影子的工坊里……
我怕是沒人會信,也沒人敢啊!萬一……萬一工坊沒辦起來,或者虧了本,我可怎么跟鄉親們交代?”
張俊才的聲音充滿了焦慮。
陸羽神色不變,語氣卻十分堅定。
“張里正,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難讓人接受。但你想過沒有,單靠你我個人之力,或者指望漠不關心的官府,這工坊永遠也建不起來。
唯有將大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讓每個人都成為工坊的主人,而不是旁觀者,我們才能匯聚起足夠的力量。”
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未來。
“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風險固然有,但機遇更大。工坊若成,不僅能造出更好的船保障安全,更能讓所有出力的鄉親,除了捕魚之外,多一份穩定的收入。
這是讓小漁村真正擺脫單靠天吃飯困境的開始。你若信我,便去試試。將利害關系與鄉親們說清楚,自愿參與,絕不強求。”
陸羽的冷靜和篤定,以及話語中描繪的那幅美好藍圖,漸漸壓倒了張俊才心中的恐懼。他想起陸羽來了之后給小漁村帶來的種種變化。
想起那艘在風浪中巋然不動的“浪花號”,想起村民們對陸羽發自內心的尊敬和信任……他猛地一跺腳,臉上露出了破釜沉舟的神情。
“好!陸先生,我信您!就按您說的辦!我這就去跟鄉親們說!”
接下來的幾天,張俊才幾乎磨破了嘴皮子。他召集村民大會,將陸羽的“集股”設想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果然,如同預料的那樣,村民們一開始的反應極其激烈和懷疑。
“啥?讓我們出錢?十兩銀子一股?這要是虧了,我家一年不就白干了嗎?”
“就是!陸先生手藝是好,可這開工坊做生意,誰能保證一定賺錢?”
“不行不行,這錢不能出,太冒險了!”
“里正啊,你不是被騙了吧?”
質疑聲、反對聲不絕于耳。張俊才站在人群前面,額頭冒汗,卻依舊堅持解釋。
眼看勸說就要陷入僵局,他情急之下,換了一種說法,不再強調“投資”和“分紅”,而是帶著懇求的語氣高聲道。
“鄉親們!靜一靜!聽我說!不是讓大家憑空投錢!是陸先生!是陸先生他想給我們小漁村建一個能一直造好船的工坊!但他沒有本錢!官府也不管!
我們之前改良漁船,都受了陸先生天大的恩惠!現在陸先生遇到難處了,需要我們幫一把!這錢,就算是我們借給陸先生的!等他工坊賺了錢,一定會連本帶利還給大家!你們難道不信陸先生的為人嗎?”
這番話,瞬間扭轉了局面。
“什么?是陸先生缺錢?”
“陸先生幫了我們這么多,從來沒要過報酬,現在他需要幫忙,我們怎么能看著?”
“是啊!沒有陸先生改良的船,我上次遇到風浪可能就回不來了!這恩情得報!”
“陸先生是實在人,他說能還,肯定就能還!我出十兩!”
“我家也出十兩!就算……就算真還不回來,就當報答陸先生的恩情了!”
民風淳樸,知恩圖報。當對象是他們無比信任和感激的“陸先生”時,原本對風險的恐懼,迅速被義氣和回報恩情的心態所取代。村民們不再將這視為一場有風險的投資,而是看作一次對恩人的幫助。
在張俊才的積極奔走和村民們的慷慨解囊下,竟然真的又湊出了五百兩銀子!雖然不少人家是幾戶湊一股,但終究是湊齊了!
當張俊才捧著兩個沉甸甸的錢袋,一共一千兩銀子,再次來到陸羽面前時,他的眼眶是濕潤的。
“陸先生……湊齊了!一千兩!鄉親們……鄉親們都是好樣的!他們說是借給您的,等工坊好了再還……”
陸羽看著那代表著小漁村全體村民期望和信任的一千兩銀子,饒是他心志堅定,此刻也不禁動容。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接過錢袋,沉聲道。
“張里正,還有小漁村的各位鄉親……這份情誼,陸然銘記于心。請放心,我必不負所托。”
資金到位,行動立刻開始。陸羽親自選址,就在岸邊那片早已劃定的空地上,造船工坊的建設正式啟動。張俊才負責統籌調度,陸羽則拿出了詳細的規劃圖,指揮若定。
周老漢和傻妞自然是第一批跑來幫忙的。周老漢憑借老到的經驗幫忙處理木材,傻妞雖然不懂復雜的技術,但也歡快地跑來跑去,遞個工具,送碗水,臉上始終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老村長也不顧年邁,時常過來看看,幫忙協調些雜事。其他的漁民們,但凡是空閑時間,都會自發地過來搭把手,扛木頭、挖地基、搭建工棚……沒有人談工錢,大家都把這當成了自家的事情來忙活。
岸邊空地上,號子聲、鋸木聲、敲打聲此起彼伏,一片熱火朝天、其樂融融的景象。小漁村從未如此充滿活力和希望。
然而,與此地欣欣向榮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州府衙門內的氣氛已經跌至谷底,如同被陰云籠罩。
常升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往日的精神氣仿佛被抽空了。傅忠和耿詢也是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
距離常升那封請罪信送出已經過去了一些時日,雖然沒有立刻收到回復,但那種等待最終審判的煎熬,以及連日來毫無結果的搜尋,已經徹底磨滅了他們心中最后的僥幸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