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結束,樓里的客人們開始陸續離場,人群一路往出走一路點評探討聲不絕,永和樓的樓主笑著守在門口對著每一位離開的客人拱手,雙方互相說著漂亮話。
樓內的后臺倒是安靜很多,與往常唱完戲那熱鬧的氛圍完全不同,死氣沉沉的。
云兒謝完幕,最后一個走下臺,她一身紅衣,小小的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粉紅色的濃妝,可再厚的妝此時也遮蓋不住她臉上的疲憊,額頭處隱隱有虛汗從整齊的發絲里流出,劃過妝容時沾染上了白色的粉末。嬌小的胸脯上下起伏不勻,雙腿踩在地面上竟然還有些微微發抖。
可她并未休息,反倒拖著虛弱的身子,穿行在后臺中,其他孩子大多帶著妝蹲坐在后臺的各個角落,他們的臉色昏暗表情呆滯,顯然還未從數日饑餓的夢魘中脫離,精神與肉體都遠未到達恢復的程度。
可以說今日是饒兒班表演唐紅傳以來最差的一次演出。
幾乎全部的場面都由云兒一個人撐起來的,除了她每一個上臺的孩子都像是在夢游,唱的如何尚且不說,身體無力控制不住形態也能蒙混,但竟然有好幾次出現唱完一句忽然愣住,然后便開始原地發呆,只能靠云兒不斷的左右救場。
也就是呂藏鋒和尉天齊對戲曲了解不深,稍微懂戲的行家就能一眼看出端倪,好在都是鄰里街坊,只當是孩子們病了數日,第一天返場有些生疏了,也沒人拉下臉來喝倒彩。
你以為為什么永和樓老板不分貴賤的跑去給每個顧客拱手告別?
不就是道歉同時求個情嗎!
我家孩子生了病,表演不太好,我當樓主的在這里給各位道個歉!
大家不要出去傳些不好的話,下次!下次一定給大家補上!
“怎么樣?身體撐得住嗎?”云兒輕輕拍打一個短打裝扮的男孩的肩膀。
男孩恍惚的抬起頭來,看見云兒才開口道:“對不起,云兒姐。”
“沒事,不算大差錯。”云兒笑了笑,“休息一會,記得把妝卸了。”
隨后又走向下一個人,基本都是類似的對話,云兒像是什么老媽媽,努力照顧到身邊的每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和精神一路走到了后臺的最深處,然后看到了自已的小妹。
讓人欣慰的是,這個最小的丫頭此時反而沒有縮在角落里發呆,已經開始對著銅鏡卸妝了。
云兒愣了愣,這有些她的出乎意料。
“丫頭。”她還是照例走到小丫頭的身后,輕聲的問道:“身體怎么樣?難不難受?”
小丫頭停下手中的動作,微微將銅鏡抬起,黃銅色的平面上映出了她和云兒的臉,女孩搖了搖頭示意自已沒事,云兒便有些費勁笑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她真的很累了,雖然很想多安慰幾句,但她更需要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于是轉身就要離開,卻又猛地被人從身后攔腰抱住,她微微一頓,緩緩吐出一口氣,盡可能用溫柔的語氣輕聲問道:“怎么了丫頭?身體還是難受?”
身后的小丫頭已經從椅子上轉了個圈,正對著云兒,然后將自已整個頭都埋進了云兒的腰間,云兒感受到她使勁的搖了搖頭。
“那松開姐姐,姐姐去歇會兒。”云兒摸了摸對方的小手。
“云兒姐!”身后傳來小小的聲音,“我以后一定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云兒愣了愣,然后露出一個舒心的笑容,她微微卸力,緩緩將自已疲憊的身軀靠在身后緊抱著她的那小小的身體上,那是一種微小的支撐,但依然是足以讓她擺脫疲憊的力量。
她輕輕的摸著那只小手,低聲道。
“嗯,姐姐等你。”
也就在這對小小的兩姐妹溫暖彼此的時刻,忽然一個人沖了進來,是戲班里的男孩,他對著云兒道:“云兒姐!班主來了!”
云兒不解,班主來了又如何?在饒兒班里班主從來只負責教戲,很少管事,對于大家的表演也從不評價,便是出了什么差錯,也只是嘲弄一番罷了。
“那個。。男的也來了!!”那男孩臉上泛起無限的驚恐。
云兒和小丫頭的臉也唰的白了。
如果說選一個人,能代替副班主成為整個饒兒班的夢魘,我想尉天齊責無旁貸,即便他其實都沒和孩子們見過幾面,但他的出現卻能讓整個饒兒班的孩子發自內心的感到恐懼。
這對于尉天齊來說,也不是什么良好的體驗,尤其是看到有些孩子連哭都不敢哭出聲的時候。
“尉公子,不要介懷,孩子們只是看到傳說中的青云榜高人,一時激動罷了。”姚安饒十分溫柔體貼的安慰著尉天齊,渾然沒覺得自已說出的是什么完全沒有人會信的鬼話。
“小尉還真是聲名遠播,真君搞那么多大事,也和你差得遠啊!我看你的大名已經可以止小兒夜啼了!”呂藏鋒刻薄的像是劍山的道理一樣直白。
尉天齊的臉微微抽搐,最終悠悠嘆氣,他本想來緩和一下自已和孩子們的關系,畢竟他以后不僅是戲班的一員,還要做這群“小老虎”的鐵欄,可此時見到這一幕,便知短時間內怕是很難溝通了。
“也罷,慢慢來吧。”他正準備轉身和姚安饒等人離開。
卻忽聽急促腳步聲,一道人影在孩子中殺出,像是老母雞一樣將所有孩子護在身后。
尉天齊認識她,那個叫做云兒的姑娘,就是她以一已之力壓住了所有孩子的食欲,活活熬過了七天。
云兒看著尉天齊,她的手也有些抖,饑餓真的太可怕了,此時看到這張臉,胃部便不可抑制的產生痙攣。
“云兒,這位尉公子以后也是咱們戲班的一員了。”姚安饒笑著介紹。
尉天齊清晰地看見所有孩子的臉一瞬間便白了一個維度,好幾個人的瞳孔瞬間擴大,于是忍不住再次嘆氣。
“我。。。并非惡人。”尉天齊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這么給自已解釋了一句,說罷,他對著這群孩子躬身一禮。
孩子們看著三人轉身,走向后院,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大多是悄聲的詛咒以及對于尉天齊到來的恐慌,還有女孩哭出了聲來。
“尉公子,似乎不是很擅長應付孩子。”姚安饒忽然開口。
尉天齊想了想,有些無奈的點頭,“也并非是不擅長,只是有些時候不想對孩子說謊,可很多事情即便講清楚,孩子們也無法理解,所以會黔驢技窮。”
正欲說下去,忽然察覺身后異樣,他緩緩轉身,卻看到叫做云兒的小丫頭從后臺追了出來,不過是十幾步的路,她卻跑的氣喘吁吁,女孩看著他,依然難掩眼中的驚恐。
“何事?”他輕聲問。
云兒看了看他,又看向姚安饒,最終小小的咽了口唾沫,然后忽然開口道:“我!叫云兒!日后還請,多多關照!”
說罷小女孩學著他剛才的樣子彎腰行禮。
姚安饒笑了,笑的親和而古怪。
呂藏鋒則挑眉不語。
尉天齊還禮,然后道:“在下尉天齊。”
小小年紀卻活的如此用力,讓在場的大人都忍不住嘆服。
只是嘆服不代表贊同,劍山顯然是不會因為他人的強大就努力掩蓋自已的恐懼或者厭煩,然后盡全力表示順從。
而姚安饒此生都沒順服過,所以此時看著這個孩子,更多地是一種好奇。
尉天齊自然也是心性獨特之人,但他見過太多人和事,對于云兒的選擇,他并不評價優劣,但顯然也不足以讓他覺得優秀,心思很快,行為果決而已。
活的用力,算不上什么值得夸耀的成就。
尉天齊直起身,對著云兒點頭便準備離開。
“那我。。可以叫你,天齊哥哥嗎?”稚嫩的嗓音再次響起。
尉天齊愣了一下,他再次認真的看向這個姑娘,那張流著虛汗有些蒼白的臉上,此時掛著一個近乎于討好與撒嬌之間的表情,說實話,并不好看,但真的讓人動容。
這不僅僅是活的用力,而是在拼盡全力的活著。
當對于生存的渴望超過了靈魂,那么生命的重量便達到了頂峰。
你不能嘲笑一個拼盡全力活著的人是茍且偷生的,就好像你不能說一個為大義而死的人是愛慕虛名的。
“可以。”尉天齊看著云兒,緩緩點頭,他忽然覺得也許這個孩子成為魔修,是她注定的命運。
云兒咧開嘴笑了,她盡力想做出一個陽光滿足的笑臉,但只帶給三人一個勉力牽強的笑臉。
這個笑容刻在了尉天齊的腦海中很久,但最終還是被遺忘。
直到他再一次見到這張笑臉,他才終于明白,鐵欄的功能從來都是兩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