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李湛沒有虛度。
他像一塊干燥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能讓他在這片水域活下去的養分。
語言是第一道關。
他主動向阿玉和阿諾學習泰語,同時也耐心地教他們更標準的中文。
教學期間,
一個奇妙的發現讓他學習泰語的進度一日千里——
許多泰語的發音和語調,
竟與他廣西桂林老家村里的一些土壯話極為相似。
這個發現,如同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條隱秘的小徑。
他不再是一個音一個音地死記硬背,
而是開始尋找那種語感,
很快,
他就能進行一些簡單的日常對話,雖然生硬,卻足以表達自已的意思。
外貌是第二道關。
他請阿玉找來一面邊緣銹蝕的破鏡子。
對著鏡子,
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已現在的模樣——
臉色因失血而蒼白,但眼神深處的銳利無法完全掩蓋。
他的手指撫上左臉頰那道猙獰的疤痕,
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竟像一把鑰匙,猛地撬動了記憶的鎖孔!
畫面碎片般炸開:
一間華麗的辦公室,他正轉過頭…槍聲爆響!
灼熱的痛感瞬間劃過臉頰…
他猛地閉眼,甩了甩頭,將那驚悸的感覺壓下去。
這幾天里,他漸漸察覺到一個規律。
只要觸碰到與過去相關的事物——
無論是這道傷疤,還是某些特定的詞匯、氣味...
就會像這樣引發零星的記憶閃回。
這讓他不再像無頭蒼蠅般刻意去追尋,
反而沉靜下來。
他相信,只要繼續接觸到更多與過往相關的線索,
那些塵封的記憶,終將如水落石出般,徹底回歸。
臉頰這道疤,
改變了他原本的樣貌,平添了幾分歷經生死的兇狠。
他對著鏡子,開始有意識地控制面部肌肉,
嘗試做出各種憨厚、麻木、甚至略帶傻氣的表情,
努力讓這張臉與差亞叔給他的那張照片里那個鋒芒畢露的自已產生區別。
同時,
他不再修剪頭發,任由其生長,
計劃用一頭更凌亂、與以往更不同的發型,來進一步偽裝自已。
但最大的難題,是身份。
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在關系盤根錯節的水寨,
無異于在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水面投下一塊石頭。
這個問題,他需要和差亞叔商量商量。
這天下午,
李湛正對著空氣模擬泰語對話的時候,阿玉和阿諾走了進來。
阿諾一屁股坐在地上,氣鼓鼓地抱怨,
“氣死了!
今天本來運氣好,撿到一個像是機器上的銅部件,很重的。
以為能換不少錢…
結果又被疤面那個混蛋撞見,硬說是在他的地盤撿的,搶走了大半。
只給了我們幾個零錢!”
他又擔憂地看向姐姐,
“姐,
我看疤面看你的眼神越來越不對了…
你這幾天還是別出去了,疤面這王八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一個人出去就行...”
阿玉臉色白了白,默默低下頭,用力攥著衣角。
在這片弱肉強食的水寨底層,貧困早已將許多規則沖刷得模糊不清。
不少窮苦人家的女孩,在她這個年紀已早早嫁人,甚至生兒育女。
她雖盡力用寬大的舊衣遮掩,
但那日漸清晰的窈窕輪廓和洗去污垢后難掩的清秀面容,
在這片灰敗的底層環境中,終究是太過顯眼,也太過危險。
李湛看著姐弟倆,
又看了看差亞叔每天送來的、勉強果腹的簡單飯菜,
一股強烈的責任感涌上心頭...
他不能再這樣心安理得地躲在倉庫里,
讓本就掙扎在生存線上的姐弟倆和差亞叔來負擔他。
就在這時,
差亞叔提著晚飯的食盒走了進來,敏銳地察覺到了艙內低迷的氣氛。
李湛迎上前,語氣堅定地說,
“阿叔,我除了胳膊還不怎么能動,
其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我不能一直躲在這里,讓你們養著。
我得出去,找點事做,賺錢?!?/p>
差亞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委屈的阿諾和擔憂的阿玉,嘆了口氣。
他沉吟片刻,
“你的想法我明白。
但現在正是對方在水寨里搜尋的要緊時刻,
這時候任何新面孔的出現都能成為他們的懷疑對象,
你現在出去,太冒險了。
等過段日子,他們懈怠下來后,我再想辦法。”
他話鋒一轉,說出了自已的計劃,
“到時候,
我的雜貨鋪會貼出招工啟事,要招一個幫忙搬運、看倉庫的伙計?!?/p>
他看向李湛,
“我先找人幫你做一個‘阿強’的假身份,
到時候,你就用這個身份來應聘。
你是生面孔,但既然是公開招工招來的,反而不會惹人懷疑。
有人問起,你就說是從南邦府那邊過來投奔遠房親戚找活路的,
結果親戚搬走了,你流落至此。
這邊經常有外地來找活路的工人,這個說法站得住腳。”
李湛眼睛一亮,
差亞叔這個安排,巧妙地將“突然出現”合理化,
用一個最普通的底層勞工身份,為他披上了一層最好的偽裝。
“謝謝阿叔!”
李湛鄭重道謝。
有了明確的目標和可行的路徑,他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差亞叔擺擺手,臉色卻依舊凝重,
“先別謝太早。
疤面那邊…是個麻煩。
我這張老臉,怕是快要壓不住他了。
阿湛,你出去之后,萬事要忍,
但也要…提前有所準備?!?/p>
——
就在李湛于水寨倉庫中,
對著鏡子努力改變表情、學習泰語,為融入底層而掙扎蛻變的同時…
曼谷的另一面,
冰冷的殺機已如同出鞘的利刃,在夜色中悄然亮出了寒芒。
晚上9點25分,
曼谷素坤逸區,一棟高級公寓樓外。
一輛不起眼的廂式貨車停在街角陰影里。
車內,水生面前架著三臺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的數據流不斷刷新。
他戴著耳機,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目標確認仍在2801單位。
安保系統侵入完成,電梯與21至30層走廊監控循環播放10分鐘前畫面。
‘山魈’,你們有12分鐘窗口期。”
“‘山魈’收到?!?/p>
耳機里傳來大牛壓抑著亢奮的甕聲。
林家并非沒有防備。
在突襲當晚老周實施縱火、襲警等騷擾手段后,
家主林文隆展現了其老辣的一面。
他意識到李湛在曼谷有一支潛伏下來的隊伍,
是有可能對林家實施報復的。
他迅速將在外讀書的嫡系子女接回深宅,配以重兵保護,
并對所有核心族人發出了嚴厲警告,增派了安保力量。
然而,百密一疏,
或者說,人性的弱點總是最難防范的。
岔子出在林文隆最寵愛的侄子,二十五歲的林嘉佑身上。
這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紈绔子弟,過慣了夜夜笙歌的日子,
在他看來,大伯的警告純屬小題大做,被一個大陸來的小癟三嚇破了膽。
這幾天家族的嚴苛保護對他而言更像是令人窒息的牢籠。
今晚,他借口參加朋友派對,
巧妙地甩開了派來“保護”他的兩名保鏢,
偷偷溜到了這處他金屋藏嬌的私人公寓,尋求溫柔鄉的慰藉與刺激。
他并不知道,自已這份愚蠢的自信,
早已被水生那無孔不入的情報網絡捕捉、放大,并變成了今夜最完美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