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三個字,顯然是在李邵的意料之外。
他從記事起就是皇太子。
父皇立他為太子時,膝下再無其他皇子,他是唯一一個。
他之后的,李勉也好、李臨也罷,年紀(jì)與他差得遠了,也從不是一路人。
至始至終,李邵都是地位超然的那一個。
李邵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這個位子會不再屬于他,或者說,他會從太子之位上被廢下來。
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朝中無人對太子之位感興趣。
看看李奮,奶都沒斷干凈,外族顧恒就在想方設(shè)法地替他開路,也不怕襁褓里的娃娃連路都走不穩(wěn)。
除了顧恒,自然也會有其他人。
“李勉的外祖家八成也有出份力,”李邵嘀嘀咕咕著,算著會對他落井下石的人,“李臨外家都死絕了,就剩她母妃,想興風(fēng)作浪卻也能力不足。
最積極的就數(shù)顧家!
徐簡、徐簡應(yīng)該不至于。
他就是想拿捏我,我若做不成太子對他也沒多少好處,總不能真覺得那幾個小的更好拿捏吧?
這么看來,他不如選李臨,李臨勢弱,沒有幫手,才能讓徐簡指手畫腳。
換作李奮他們,還得先和人家的外祖舅舅們爭一爭高下!
可李臨那臭小子又有什么用?勢單力薄的,沒有我坐在太子之位上,徐簡真以為能孤身把李臨推出來?當(dāng)其他幾家是死的嗎?
徐簡又沒有十成把握,不至于做這么舍近求遠的事,我這兒才是最好的路……”
汪狗子在邊上,聽了個七七八八。
殿下的這番推論,他大體上都是贊同的,只關(guān)于輔國公的部分,汪狗子吃不準(zhǔn)。
換個說法,從汪狗子掌握到的消息來看,連主子那兒都不敢說完全摸透了輔國公的心思。
想歸想,說是斷不能那么與殿下說的。
當(dāng)務(wù)之急,依舊是穩(wěn)住殿下。
主子使人遞過話,一時之隱忍并非一世失敗。
廢太子大勢已定,那就平穩(wěn)落地,過了這次危機,再圖東山再起。
正是有主子的授意,汪狗子這兩天心態(tài)平穩(wěn)許多。
哪怕先前事情辦壞了,主子依舊很信任他,繼續(xù)給他機會,他自然要珍惜。
“殿下,”汪狗子眼珠子一轉(zhuǎn),“您與輔國公打的交道多,在您看來,他是個蠢笨之人嗎?”
“他笨?”李邵愣了下,哼了聲,“他精著呢!”
徐簡在他這兒是一個樣子,在父皇那兒又是另一個樣子,說不定在慈寧宮、從寧安嘴巴里說給皇太后聽的還是不一樣。
心眼多,李邵甚至弄不清楚,像之前貢酒換了事,徐簡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運氣也好,挖起坑來那是一套又一套。
“照殿下您這么說,輔國公既然是個精明之人,”汪狗子上前,輕聲安撫李邵,“他斷不可能做舍近求遠的事。
您說圍場也好,耿保元的事也罷,輔國公可能在里頭摻了一腳,可他想拿捏您歸拿捏您,怎么會想要您被廢呢?
您失去了太子之位,對他哪有什么好處?”
李邵算是聽進去了,輕輕點了點頭,沉吟一陣,嗤笑道:“還有一句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設(shè)計想拿捏我,結(jié)果自己養(yǎng)傷在國公府里出不來,早朝都來不了。
別人想借題發(fā)揮,想把我拉下來,他根本攔不住。
點火時多開心,風(fēng)吹起來還管哪里能燒、哪里燒不得?
這回?zé)搅诵旌喌钠ü桑铱此蠡诓缓蠡冢 ?br>
汪狗子順著李邵的話,又問:“這么說來,殿下此刻更該沉住氣,輔國公見勢不妙、一定會想辦法幫您渡過難關(guān)……”
“他惹出來的事,他自己收拾,算哪門子的幫我?”李邵嘖了聲,“他現(xiàn)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卻不能坐以待斃。
這會兒該下朝了吧?再去外頭打聽打聽,今兒早朝上又說了些什么?
問得詳細些!”
汪狗子恭謹(jǐn)應(yīng)下來,退了出去。
問還是要去問的,雖然他自己都知道很不樂觀,但可以挑著選著與殿下說。
只要穩(wěn)住殿下的情緒,讓他明白被廢也有復(fù)起之時,順著再起還能拔掉許多眼中釘,真正站到不敗的位子上……
不能真的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讓圣上徹底寒心了。
汪狗子想了想,打算去找郭公公。
郭公公是曹公公的人,但眼下他們利益一致。
偏殿,汪狗子沒有在郭公公的住處尋到人,便問了一小內(nèi)侍。
“郭公公好像出去了。”
汪狗子順著尋出去,在東宮外頭的宮道上左右張望了兩眼。
也是巧了,他見到了匆匆回來的郭公公。
“您去哪兒了?”汪狗子迎上去,“小的還以為您回屋里休息去了。”
郭公公訕訕:“睡不著,心里亂,干脆出來走走。”
事實上,他是被曹公公使人叫出去的。
那人遞話來,讓他找個機會,上午就把“圣上會考慮”這個意思告知太子殿下。
這讓他又是為難,又是惶恐,不知道怎么和殿下提。
只聽汪狗子道:“殿下想問早朝上的事。”
郭公公腳下一頓,借著這個頭長嘆一聲:“我剛走走時聽說,圣上真在考慮‘廢太子’了,早朝上親口說的,這可怎么辦……”
汪狗子對此并不意外,面上卻裝作驚慌:“哎呦!這可不能直接告訴殿下。”
郭公公摸了摸鼻子,心說這可不由他們兩個說了算,這就是曹公公、或者說是圣上的意思了。
一個打定主意說,一個絞盡腦汁想著如何隱晦些、粉飾些,各懷心思地回到寢殿。
李邵半躺在床上,兩眼放空。
“殿下,”汪狗子道,“前頭剛下朝,現(xiàn)在還……”
話說到一半,郭公公的聲音蓋過了汪狗子。
他直接噗通跪下了,看起來無助極了:“殿下,小的聽說今兒早朝上又有好些大人諫言,圣上似是聽進去了,說會考慮他們的想法。殿下,這可怎么辦啊?”
汪狗子想攔沒攔住,被郭公公直接來了個狠的。
李邵驚得坐起身來,瞪著眼睛問:“你說什么?父皇他、他說要考慮?”
郭公公的腦袋連連點著。
一口氣哽在胸口,李邵一陣頭暈?zāi)垦!?br>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各懷鬼胎的落井下石,他接受不了的是,父皇竟然要去聽他們的了!
這不行!
這絕對不行!
父皇這么喜歡他,父皇怎么會廢了他?
李邵沖郭公公喊道:“我要見父皇,你快去告訴父皇,我要見他!”
沒等郭公公反應(yīng)過來,李邵自己又改口了:“不對,是我要去御書房,快、快給更衣!”
汪狗子幾步上前,扶住左搖右晃的李邵:“殿下您保重身體,您的病還沒有好。”
“是啊,”郭公公也醒過神來了,“您這樣會讓圣上擔(dān)心。”
李邵兩手揮著擋開了兩人。
擔(dān)心?擔(dān)心才好!
他都這么慘了,父皇怎么還能廢了他?
他甚至顧不上穿上鞋襪,光著腳往外走。
汪狗子一看這狀況,說什么也得攔住,聲音都急得發(fā)了抖:“更衣,小的給您更衣!還有郭公公呢,兩個人一塊斷不會耽擱什么。”
“對對對!”郭公公一面念著,一面奉上衣裳襪子。
李邵耐著性子穿戴整齊。
郭公公遞話歸遞話,也不敢真不拿太子的康健當(dāng)回事,讓汪狗子給他裹得更嚴(yán)實些,自己出去備了轎子,免得太子一路走去再吃風(fēng)受寒。
李邵出了大殿,迎面寒風(fēng),讓本就病中的身體越發(fā)不舒服,即便之后坐在轎子里,也一路咳著。
汪狗子隨轎子走。
郭公公跑著先去了御書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曹公公聞訊出來。
“告、告訴殿下了,他、他說什么也要過來,在路上了。”
曹公公頷首,進去稟報圣上。
“到了就讓他進來。”圣上說著,手中朱筆沒有放下來。
可直等到曹公公出去把李邵迎進來,折子上也沒有再添一個紅字。
李邵行禮:“兒臣給父皇請安。”
圣上仔細觀察李邵神色,見他依舊病怏怏的,嘆道:“病沒好,怎么不好好休息?”
“兒臣歇不住,”李邵道,“兒臣聽說,有不少朝臣都讓您廢太子。”
圣上道:“你怎么看這事?”
“他們居心不良,”李邵忙道,“他們對太子之位有想法,此次也是借題發(fā)揮,他們在逼迫您。
一旦他們成功一次,就覺得能左右您,往后這種事情層次不窮。
明天是顧家的想讓您立小四,后天是柳家的要讓您廢小四立小二,全是得寸進尺!”
圣上面上看不出情緒來,只順著李邵的話,問道:“奮兒才多大,能惹出什么被朝臣們追著要廢的事情來?即便是勉兒,他大些,卻也難生事。”
“兒臣就是打個比方,”李邵倒也沒反駁自己生事,急中生智下,道,“您素來是最不聽他們胡說八道的。
您當(dāng)年抗住了,只追封了母后,堅持不立新后,他們吵吵嚷嚷了一年,知道您不會妥協(xié),也就作罷了。
如今若看到您會讓步,怕是又要舊事重提。
那時候,兒臣不是太子了,母后也不是您唯一的皇后了嗎?”
提及夏皇后,圣上眸色晦暗。
邵兒提到的這點并非毫無可能,但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還是他自己的決定。
他不想立繼后,誰來說都沒有用。
這和廢太子是兩回事。
廢太子是他的決定。
可惜,邵兒從頭至尾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
圣上無奈搖了搖頭,是啊,邵兒怎么會想到,真正在背后推動了這些的,不是單慎,不是寧安,更不是徐簡,而是他的父皇。
“邵兒,”圣上沉聲道,“朕問的不是朝臣如何,勉兒他們?nèi)绾危悄闳绾巍!?br>
李邵一時沒有領(lǐng)會:“兒臣?”
“你知道自己這幾年有多少錯事落在朝臣們眼里嗎?”圣上繼續(xù)問,“你知道該如何認(rèn)錯嗎?你知道要如何負(fù)擔(dān)起來嗎?”
李邵不由咬緊了牙關(guān)。
雖然父皇的語調(diào)平緩,不似前幾次那般雷霆震怒,但落在他耳朵里,心中那股不妙的感覺更重了。
后知后覺一般,李邵真覺得害怕了。
“您、您這么問,”他的喉頭滾了滾,“您也覺得兒臣罪無可恕?
耿保元真不關(guān)兒臣的事,去將軍坊就是散心,兒臣也沒做旁的,哪知道會死只雞,可也就是死了只雞……
陳米胡同您已經(jīng)罰了禁足了,裕門關(guān)當(dāng)時您也罰了,只是沒讓徐簡往外說而已。
兒臣的確有錯的地方,可……”
“可你覺得,不到廢太子的地步,對嗎?”圣上打斷了李邵的話,啞聲道。
李邵沉默。
“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圣上道,“朕自有打算。”
李邵堅持著過來,可不想要這么一個模棱兩可的話。
想了想,他沒有留在殿內(nèi),徑直出去后,在院子里跪下了。
曹公公本想送他,見他來這么一招,一時也傻了眼。
大冷的天,又是大風(fēng)大雪,再康健的人都吃不消,何況殿下本就病著。
“您這是做什么?”曹公公急著去扶他。
“父皇讓我認(rèn)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認(rèn)錯,只能跪著等父皇消氣了。”李邵甕聲甕氣道。
別看李邵病歪歪的,曹公公一人還真拖不動他。
侍衛(wèi)們上來幫忙,卻也不敢硬拖,兩廂僵持住了。
曹公公只好回稟圣上。
圣上唉得嘆息一聲。
授意讓邵兒過來,想聽聽他對廢太子的想法,邵兒開口答的卻不是圣上想聽的方向。
哪怕后來又問得細致些,邵兒的答案依舊不讓他滿意。
而眼下硬交出來的“答卷”,更是讓圣上心疼又心痛。
疼邵兒的身體,痛邵兒的不懂事。
李邵只跪了小一會兒。
他吃準(zhǔn)了父皇不會讓他多跪。
果不其然,他看到父皇走了出來。
眼底閃過一絲喜意,卻不想父皇的話語比這寒天雪地還要冰,凍得他腦袋一懵。
“讓步、或是不讓步,決定權(quán)在朕的手里,誰也迫不了,”圣上走到李邵身邊,蹲下身子,直直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很低,卻足夠李邵聽得清清楚楚,“朝臣們不行,邵兒你也不行。要廢太子的是朕,朕心意已決,你且回東宮去吧。”
李邵愕然看著圣上。
圣上已經(jīng)站起身來了,沖兩個侍衛(wèi)道:“扶太子回去。”
侍衛(wèi)們得了準(zhǔn)話,自不再收著力氣,架著李邵的胳膊把人從地上扶起來。
李邵呆愣著,被半扶半拖到轎子旁才忽然醒過神來,猛地掙扎起來:“父皇、父皇您不能這么對兒臣!父皇您聽兒臣說,您不能廢了我!父皇!”
侍衛(wèi)們硬著頭皮把李邵塞進了轎子里,怕汪狗子和曹公公看不住他、以至從里頭滾出來,又一左一右把住轎門,一路護送著把人送走。
圣上聽著李邵撕心裂肺的喊聲,幾次哽咽。
良久,他與曹公公道:“去請三公來,準(zhǔn)備擬旨。”
說完這句,他轉(zhuǎn)過身往御書房里頭走,腳步沉沉。
曹公公以眼神敲打了御前做事的太監(jiān)與侍衛(wèi),而后召了個心腹來:“去請三公。”
不多時,千步廊那兒得了消息。
見三位老大人進宮去,不少人悄悄猜著圣上的想法,或許定了,或許不會這么快定。
可興許是退朝時圣上說了“會考慮”,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次的寒風(fēng),吹得不一般了。
大抵,真的要看到廢太子的那一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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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朕心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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