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笑笑,“戚郎中所奏,陛下和宗室那邊,怕是不會接受,對祖制變動太大。
可議,但不可行。”
殷士譫皺皺眉說道:“我覺得其實挺有道理的,為何不可行?”
“這道奏疏本意是好的,可以緩解祿米不足的困境,緩解朝廷的壓力,可是解決辦法其實大家都知道,以前只是都沒有說出來罷了。
這可是改動祖制,陛下和宗室那關(guān),你就很難通過。
親王只能封四個郡王,郡王只能封三個鎮(zhèn)國將軍,雖然看似減少了朝廷的封賜,可以省出大量祿米,可是這樣的減免,其實朝廷只需要加大折色就行了,還不需要改動祖制。
這個法子,終究是遠水不解近渴。
至于第二條繼嗣,其實完全可以在禮部暗中定為規(guī)則,而不能用文字把‘親王可以弟子嗣;親王無嗣,止許本支奉祀,不得援兄終弟及之例’記錄下來.....”
對于后面第三條別疏屬、第四條議主君和第五條議冒費,魏廣德也逐一進行分析,許多可行,但只可在禮部中實施,卻不能成文。
“不過,‘奉國中尉再傳不必賜封,止將所生第一子給銀五百兩,余聽自便’倒是給我啟示,當(dāng)今不管是否有爵位、玉牒,只要本人愿意,可自請向朝廷請辭爵位,身份入民籍,朝廷一次性給銀補償。”
魏廣德說出這話,就是知道許多底層宗室生活困苦,地方上因為祿米不足想法設(shè)法拖延支付,但終究每年都要給一些,關(guān)鍵是他們的子孫,也要獲封爵位。
之前,魏廣德想過給各家親王一系開出一個打包價,就是不管各支繁衍出多少子孫,反正朝廷就是每年給一筆固定開支,由他們自己按照爵位分配下去。
等沒錢了,日子不好過了,自然不能繼續(xù)生育了。
可是最后一想,貌似這樣只會讓底層宗室更難,因為各支宗室的主家,也就是親王、郡王是不受影響的,他們只會繼續(xù)增加人口。
戚元佐的提議,讓魏廣德想到后世買斷工齡的做法。
按照爵位不同,朝廷一次性給一筆銀子打發(fā)了事,之后要是活不下去了,因為已經(jīng)從宗室中轉(zhuǎn)出,朝廷也就不用去管,大不了讓他們自己找主家要飯去。
對于這些宗室來說,短時間唾手可得一筆銀子,是很具有誘惑的。
畢竟頭上頂著宗室的帽子,什么都不能干,只能每年盯著地方官府要祿米生活,還求而不得。
現(xiàn)在朝廷一次性給銀,他們也轉(zhuǎn)民籍,就可以從事其他工作,不管是種地也好,經(jīng)商也罷,有了銀子,短期內(nèi)衣食無憂。
對于這些人來說,大部分人是看不到多遠的。
只不過需要防備的就是騙了銀子,花完后又用自己宗室的身份鬧事兒。
“你這個,對祖制改動也不小。”
張居正是實干型官員,其實對于祖制什么的,根本就不放在眼中。
他只考慮辦法的可行性,能否解決問題。
魏廣德先前說戚元佐的條議改動祖制甚大,可以討論但不能施行,但聽到魏廣德“買斷爵位”的意見,第一反應(yīng)就是改動更大,更不可行。
不過想到實施后的效果,用銀子直接解決一批人,那這些人的后代子孫問題也就在這一筆銀子里根除了,倒也不失為一個法子。
“今日在內(nèi)閣,大家就暢所欲言,不必拘泥于這份奏疏。
宗室之事,已然尾大不掉,成為朝廷一大那難題,若是有辦法解決,即便有違祖制,我們不過是商議討論解決之法,也不算違反祖制。”
李春芳這時候插話說道。
從嘉靖年開始,官員宗室問題,朝臣就不斷進言,欲對明太祖朱元璋制定的宗室制度進行改革,但終究是小修小補,最后其實還是無濟于事。
這次戚元佐的奏疏,因為涉及祖制,所以他把人都叫來商議。
不過看來,大家其實早就對此思考良久,只是沒時機拿出來討論。
這次借著戚元佐上奏這個機會,倒是可以說說。
“我也是從元佐奏疏里那句,‘凡不得封者,量給資、賜章服’想到的,朝廷是需要對宗室賜封進行限制,盡量減少獲封爵位的人數(shù)。
此條是可行,但卻不能放在明面,只能是禮部壓著那些請封奏疏。
而朝廷可以明令各王府,長久不得封者,王府可上奏朝廷,量給資、轉(zhuǎn)民籍,章服不賜,玉牒收回。”
魏廣德既然開了頭,他干脆就把原來想到的和剛才想到的一并說了出來,畢竟宗室之事,隆慶皇帝早就要他拿出章程。
只是此事太過棘手,所以他一直沒有做這個事兒。
“太過激進,比戚元佐還甚。”
陳以勤搖搖頭說道。
魏廣德的法子,其實就是強行壓縮宗室人口,將他們轉(zhuǎn)入民籍,用發(fā)錢的辦法安撫。
“可就我在禮部看到宗室人口變化,記得正德年間,賜玉牒成員不過數(shù)千,今已有三萬。
照此推算,再過幾十年,怕不是三十萬不止,朝廷哪來的祿米支出給他們?”
魏廣德直接把難題點出來,現(xiàn)在幾萬人的祿米朝廷都捉襟見肘,等有了幾十萬人,那該拿什么來填?
“記得弘治年間,曾有人上奏,準(zhǔn)宗室參與科舉?”
張居正忽然說道。
“正德年間各王府建立了宗學(xué),用來教導(dǎo)本家宗室子弟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史鑒》、《性理》還有《皇明祖訓(xùn)》、《孝順事實》等書,考試合格以后,才可以向朝廷請給封名,取得爵位。
可今宗學(xué)又如何?
那些合格之宗室成員,又都學(xué)會了什么?”
魏廣德?lián)u頭苦笑道,
“當(dāng)初想出這個主意的人,本意應(yīng)該就是限制宗室爵位封賜,或許還有想吸引宗室成員能夠通過科舉考試,獲得入朝為官的機會,這樣他們也就可以脫離宗室,不再去領(lǐng)那份祿米,身份由宗室搖身一變成為官宦之家。
想法雖好,但終究沒能做出來。
宗室轉(zhuǎn)為民籍后,原本朝廷發(fā)放的田宅不變,他們還可以經(jīng)商或者科舉入仕,日子應(yīng)該不會比現(xiàn)在難過。”
其實正德朝的時候,宗室成員只是幾千人,明廷就已經(jīng)感覺到祿米的壓力,所以制定了宗學(xué)考試這個制度。
不過制度設(shè)計好,下面執(zhí)行又是另一個樣子,早就名存實亡。
而正德皇帝的意外駕崩,也導(dǎo)致朝廷只頒布了開宗學(xué)這一個旨意,至于之后允許宗室子弟參與科舉,也只是魏廣德猜想出來的。
不過,魏廣德覺得與其讓這些考生頭上頂著宗室的名頭參加科舉,還不如直接把他們轉(zhuǎn)成民籍,和其他考生一些參加考試。
“善貸,這些你可有書寫成文?”
陳以勤皺眉問道。
魏廣德?lián)u搖頭,“都是思考宗室問題時候胡思亂想的,其中必然還有諸多錯漏,所以并沒有形成章程,今日不過是被元佐的奏疏引出來的。”
“可議,不可行,說的很有道理。”
張居正這個時候才忽然明白魏廣德先前的話,議論宗室制度可以,但真要執(zhí)行,還有諸多困難需要一一解決。
想到這里,張居正忽然又說道:“可否將戚元佐奏疏下發(fā)各部衙門,讓百官先討論,再各自上奏對宗室改革的章程?集思廣益?”
“關(guān)于宗室,我記得嘉靖四十一年的時候,就有御史林潤疏議宗藩祿米,當(dāng)時先帝也是下發(fā)禮部召集部議,其中一些禮部后來照準(zhǔn)。
但是這些變動,終究無法改變大局,朝廷依舊為宗藩祿米困擾。
戚元佐的奏疏,和剛才善貸說出他的考慮,倒的確可以減少宗室人數(shù),自然也會減少朝廷在這方面的支出。
好雖好,可是卻對改動祖制,陛下那關(guān)就很難過。”
首輔李春芳這時候開口說道,“相對來說,元佐的奏疏,或許還可行一些。
畢竟多出來的那些宗室成員只是不封爵位,但也要朝廷給銀賜服,承認他們的宗室身份。
而善貸那個,直接用銀錢替代爵位,怕是沒多少人愿意。
即便接受,那銀錢怕也不會少,朝廷是沒那么多銀子列支這部分開銷,還會引發(fā)不小宗室的風(fēng)波。”
李春芳當(dāng)然明白,魏廣德那個主意其實就是把壓力轉(zhuǎn)到禮部,拖著宗室玉牒不發(fā),“公開強迫”他們接受買斷。
宗室那邊會有什么反應(yīng)?
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做這些事兒,其實也沒什么打緊的,關(guān)鍵是朝廷沒有這筆銀子。
到時候人接受銀錢換爵位,你銀錢給不出來怎么辦?
隨便想想就知道,魏廣德那個思路更加不可行。
“善貸,你這個想法應(yīng)該是臨時起意吧?原本你是怎么打算的?”
張居正這時候開口問道。
他可不相信魏廣德沒考慮過宗室問題,因為他也思考過解決辦法,只不過沒找到而已。
既然今日在這里談?wù)摚?dāng)然希望多聽聽其他人的見解,就算不可行,也可以開闊眼界,或許就能想到可行之策。
聽到張居正的話,李春芳等人的目光也重新回到魏廣德身上。
他們也是打著類似的主意,想聽聽魏廣德怎么說。
魏廣德環(huán)視一圈,最后還是下定決心,把自己原本考慮的東西說出來。
大明朝宗室這個問題影響真的太大,不是他這只小蝴蝶就能扇動的,需要朝堂上下和勛貴取得一致,才有可能辦好。
“其實,我最初考慮解決宗室難題的辦法,就是冊封前明確各王府宗室能從所在省份列支多少祿米,其數(shù)也為永定額。
冊封之初,王府宗室人數(shù)較少,自然可以領(lǐng)到足額祿米,多余部分轉(zhuǎn)繳戶部。
等宗室人數(shù)增加后,這筆支出無法完全滿足成員祿米,則按照差額縮減。
各王府宗室人越多,所能分得祿米越少,反之則越多。
祿米不足部分,朝廷發(fā)寶鈔補足。
而那些已經(jīng)冊封的王府,則按照頒布旨意之時持玉牒人數(shù),計算地方所能承擔(dān)份額,得出一個定數(shù),其他就如先前之言一樣。”
魏廣德把自己原本的想法說了出來,其實也算是一個很新穎的辦法,至少此前沒有人提出過類似想法。
至于用寶鈔補足祿米,則是因為要迎合朝廷制度的緣故。
不管怎么說,朝廷沒有少宗室祿米。
雖然魏廣德覺得有必要正視大明的貨幣制度,像寶鈔這樣的廢紙就該被廢除,可在補充祿米差額上貌似還是殘余價值。
說完后,他就環(huán)視眾人,看他們是什么反應(yīng)。
李春芳和陳以勤都是老神在在,面上并無太大波動,殷士譫則是在點頭,張居正皺眉思索。
“好了,我已經(jīng)拋磚引玉,剩下就看各位大人高見。”
魏廣德笑笑說道。
“定額之法可以討論完善,比我原本想法強出甚多。”
張居正就搖著頭苦笑道:“吾原本考慮是降低祿米等級,加大折色來解決,祿米是參照官員俸祿而定。
比如郡王之下的鎮(zhèn)國將軍歲祿等同于從一品官員俸祿,次之的輔國將軍是從二品,以此類推,最低等級的奉國中尉歲祿等同從六品俸祿。
至于折色,也和官員同。”
張居正說完后,屋里所有人都是點頭不已。
需要說明的是,大明朝并非一開始就定下將軍和中尉有祿米一說,而是在宣德朝才定下來的規(guī)矩。
畢竟在宣宗之前,鎮(zhèn)國將軍有幾個?
朱元璋也只考慮到兒子和孫子輩的俸祿,根本沒去考慮更多的子孫要發(fā)多少祿米。
如果當(dāng)初他就把制度定下來,或許老朱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制度存在的弊端。
只是宣德朝定下的制度,鎮(zhèn)國將軍歲祿千石,每降一等減二百石,這歲祿在高品級官員那里差距不算大,可到了從三品以下,這官員和宗室的收入差距就快速擴大,從六品奉國中尉歲祿就超過朝廷四品官員的俸祿。
所以張居正提出按照朝廷官員的俸祿發(fā)放宗室祿米,其實也可以減少近半的支出。
魏廣德和張居正說出各自想法后,殷士譫也沒什么更好的法子,陳以勤也是搖頭。
“定額和降祿這兩個法子,大家下來可以再想想,我覺得倒是皆可行。”
幾個人說完后,李春芳才道:“只是這宗室轉(zhuǎn)民籍一事,怕是很難通過。
須知宣德朝定下制度,其一是宗室子孫被禁止出仕,其二則是王府婚姻不得除授京職。
若是宗室轉(zhuǎn)為民籍,則必然和這兩條產(chǎn)生沖突,身份如何認定還需討論。
至于戚元佐的奏疏,大家看該怎么票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