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鏡,面向香山縣的一面,夷人經過十數年時間,已經雇傭當地人建起了一道近三米高的城墻。
從1969年開始,葡萄牙人就開始了城墻的修建工作,作為其防御工事的一部分。
最初,他們只是在港口福建建立兩個炮臺。
隨著壕鏡往來商船的增加,居住人口的增多,壕鏡也越來越繁華起來。
于是,最早移居到此的大商人于是就開始商量,從每年的抽稅中分處一部分完善防御工事。
他們要防御的,不僅是大海方向,還包括身后的大陸。
于是,在聚居點周圍建造一道堅固的城墻,并在關鍵位置建造炮臺就成為必選項。
建造工作是公開的,無法保密進行,畢竟建造一道城墻非常耗時耗力,而且還難免受到明朝官府的阻止。
事實上,每年香山縣縣令都回來視察壕鏡,所以在他們發現夷人居然在此修建城墻后,馬上就要求拆除。
在大明朝,城墻這樣的防御工事,只能是官府申請建造,什么時候見過租客自行建造,還是完善的防御工事這樣的城墻。
可以說,依托幾個炮臺,壕鏡的城防已經超過香山縣城墻了。
于是,此事開始反復拉扯。
葡萄牙人自然是不愿意放棄建造城墻的,這對于保護他們在城里的財產非常重要。
事實上,壕鏡的城墻,也主要是圍繞港口到倉庫區、商業區和居住區,還有大片土地在城墻之外。
實在是壕鏡沒有那么大的財力和人口,支撐建造更大的城墻。
保護最主要的財產,才是他們的目的。
于是,每當香山縣下令拆毀城墻的時候,他們會在縣衙官差監督下拆毀一小段城墻,但是在其他地方繼續建造。
等香山縣不關注這邊事務后,馬上又繼續恢復那段被拆毀的城墻,和官府打起游擊戰。
香山縣衙不知道這些嗎?
當然不是,可惜夷人給的太多,而且不是縣令一人,而是縣衙里稍微有點權勢的人,都收到了好處。
于是,每年利用壕鏡城墻從夷人手里拿點好處的“風俗”就形成了。
壕鏡的城墻,也在這種拉扯中終于完成。
此時,城墻上站崗的幾個葡萄牙士兵,應該叫雇傭兵,他們不是受雇于葡萄牙王國,而是壕鏡市政廳,用歐洲的說法,他們其實算民兵。
幾個人站在城墻上,正在往城里瞭望。
城墻外,已經半天沒有人影出現。
而此時的城內,原來還有熙熙攘攘人流的街道上,行人已經很少,雖然馬車還是那樣多,但他們明顯能感覺到,就是幾天時間,城里好像少了許許多多的人。
“好清靜啊。”
“是啊,這幾天出去很多明人,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有什么活動。”
“誰知道,他們不信仰上帝,卻信仰祖宗。”
“我們不也是,等賺夠錢回國,我也得去祖輩墓前看看。”
“他們這里不止是信仰祖宗,還有那什么宗族,比我們看待的家族還重要。”
幾個人杵著火槍,就在那里隨意聊著天。
因為明人以各種理由在前幾天大量離開,讓城里居住的人口一下子減少大半。
當然,城里也不是沒有留下的明人,不是他們不知道,而且同伴通知他們了,但他們不知道該去哪兒?
他們是流民,宗族不在這里,甚至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家在哪兒?
于是,即便知道,許多人都不知道離開這里要去哪里。
雖然,一些人還是離開,想在附近熟悉的朋友那里暫住一段時間,但依舊有找不到落腳處的明人留在城里,只是人口已經不急葡萄牙人的一半,甚至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在朝廷眼里的彈丸之地,其實每年的流動人口已經超過數萬人,常住人口超過五千人,其中葡萄牙人超過一千,其余都是本地人,他們在這里從事各行各業的生計,生活在這座城里。
該說不說,壕鏡建造城墻后,居住在城里的大明百姓確實也感受到安全感,如果不是宗族那邊傳遞來的消息,家里發生大事兒要回去商量,他們許多人都是不愿意離開的。
在曾經被倭寇肆掠的地方,誰都不愿意離開有高大城墻保護的城市。
這也是葡萄牙人哪怕耗費巨大的財力,也要堅持把城墻建立起來的原因。
有了城墻,這里的人才會把這里當做可以依靠的家,在城里可以受到保護。
哪怕這四千多明人中,大部分依舊是異教徒,并不信仰他們的宗教。
大三巴街一家酒吧里,此時空空蕩蕩,因為城里居民忽然離開,讓這家酒吧的夷人老板也是郁悶不已。
十多張酒桌,還有酒臺柜那些常年人滿為患的位置,這幾天肉眼可見的空了出來。
今天,只開了兩張酒桌,七八個夷商百無聊賴的圍坐那里喝酒聊天。
“最近是不是又是什么節日,他們要回去祭祖?”
“誰知道呢,我那邊工坊暫時停了,都沒人干活兒了。”
“我那邊也是,每年都這樣,不過我不記得這段時間他們有什么節日。”
“一幫異教徒,管他們做什么?等他們回來,加班加點也要把這幾天耽誤的活兒干回來。”
因為勞動力大量流失,這幾天壕鏡的街道和工廠大多都忽然安靜下來,無法繼續開工。
只不過,絕大部分葡萄牙人都沒意識到什么。
只能說,明人受宗族思想的影響,諸如清名、端午和正旦這樣的節日,他們也會如今日這樣,大量離開壕鏡,返回各自家族。
這也是這次明人能如此輕易離開的原因,每年都有那么幾次,夷人也“見怪不怪”了。
城頭上,雇傭兵看夠了城里的風景,不經意回頭看了眼,遠處被無數馬車碾壓過而形成的大道上,一團黑影出現,逐漸放大。
“有商隊來了。”
看到這樣的景色,那雇傭兵隨意說了句。
“是嗎?我看看,還真是。”
前方有許多人,里面還有馬車,所以他們很隨意的站到城墻外側,趴在城墻垛上張望。
壕鏡白天沒有關閉城門的規矩,都是敞開城門供人進出,又不是戰時,這里終究是一座商業城市,而不是軍事堡壘。
“嘶,不對,是明朝官府的人。”
很快,人走近了,雇傭兵就發現遠方來的不是商隊,商隊不會有那么多人,還穿著官服。
他們已經對明朝百姓和官府的衣著很是清晰,對方許多人穿的都是衙門里那些人的衣服。
“去通知弗蘭克,明國官府的人來了,得他去接待。”
弗蘭克是壕鏡葡萄牙人選出的執政官,管理壕鏡大小事務。
和明朝官府交涉,自然也是他,他也受到果阿總督府的正式任命為這里的執政官。
葡萄牙人對他們在海外的殖民地,除了幾個重要位置,比如淡馬錫,那是葡萄牙軍隊和雇傭兵一起攻下來的才有重要價值的城市,才屬于葡萄牙王國管理。
而其他由商人們開辟的殖民地,一般都是由當地商人自己選出管理者,他們會給他正式的任命。
對這些人來說,管理好自己就行了,但也要接受果阿總督府的命令。
城外的官府隊伍在行至距離城門約摸一里多地的時候就停下來,馬車轎簾掀開,劉堯誨從里面出來,直接站在馬車上向外張望。
他剛才透過車簾已經看到那道城墻,讓他驚異不已。
兩廣總督是統轄廣東、廣西的最高軍政長官,該職始設于明景泰三年,初為應對瑤亂而設的臨時軍事總督,在成化元年成為定制,由朝廷派遣官員擔任。
說起來,兩廣總督這個職務到現在已經一百多年。
朝廷官員流動性比較大,所以對這個職位,或者說大明各個官職都有一套交接程序。
官員會把自己任上做的大事,單獨記錄做成類似備忘錄一樣的東西,新任官員可以通過觀看此書了解前任所做一些決定的大致內容。
壕鏡在廣東十分特殊,一直都是單獨記錄,可劉堯誨很相信,他從未看到過允許這里建造城防工事。
站在馬車上,劉堯誨等廣州知府和香山縣令過來后才指著城墻問道:“那是誰允許他們建造的?”
廣州知府從后面過來,自然是看到城墻,心里就把香山這邊官員咒罵了一遍,他也不知道這里居然建造了城墻。
這會兒他只是躬身在馬車下,沒有多言語,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知道。
而香山縣令此時抖如篩糠,之前他們是把這道城墻看成“唐僧肉”,缺錢了就來咬一口,所以還真把保密工作做的很好。
不過沒時間耽誤,那縣令馬上說道:“此城墻卑職到任就已經有了,曾下令讓他們拆壞,只是夷人陽奉陰違,此次下官一定親自監督讓他們拆除。”
太極,這或許就是大明官員最會的武功了,反正往前任身上推就是了。
建城墻,絕對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好了,城墻的事先放一邊。”
劉堯誨看向香山縣令說道:“一會兒到了城門,你去和夷人交涉,把朝廷的命令告訴他們。”
劉堯誨可不想和壕鏡夷人見面,也沒必要,他可是朝廷二品大員,去見幾個外藩商人,他們還沒那么大臉面。
所以,這次劉堯誨過來,根本就沒打算和夷人見面,因為他們不配。
“是是是,下官知道了。”
幾天前香山縣令才得知消息,還是廣州知府直接坐鎮香山縣,聯系本地鄉族族老,把在壕鏡的人叫回來,用各種名義。
之后,堂堂香山縣令就成了知府大人的隨從,專門從事各種跑腿的活計。
到現在,雖然知道城里還有明人沒有離開,但人數已經只有數百人,還大多是稍遠地方流浪到這里謀生的,實在聯系不到。
香山縣令當然不知道朝廷到底要做什么,知府大人那里可沒有給他透底。
只不過,當兩廣總督也駕臨香山縣后,他就知道事兒絕對不會小。
然后就是知道朝廷要派兵進駐壕鏡,接管壕鏡政務的消息,也知道卜加勞鑄炮廠的火炮被人偷偷摸摸賣給倭人的消息。
朝廷派兵東征倭國,這倆月在民間,特別是東南沿海鬧得沸沸揚揚,百姓大多都是持支持態度。
畢竟,他們是受倭亂損失最為慘重的一群人。
如今朝廷為他們報仇雪恨,他們自然是舉雙手贊成,巴不得官軍將倭寇殺絕,斬草除根。
別說他們為什么不知道倭寇其實就是海盜,他們的真實身份官府和士紳知道,但不代表他們會把消息告訴百姓。
說這些人是被他們壓迫逼迫的山匪流民,沒有活路的一群人?
當然不能。
于是,隊伍繼續前進,終于到達了壕鏡的城門。
此時,城外弗蘭克等一眾壕鏡市政廳的官員都已經等在這里,給大明官府足夠的面子,私底下再塞把銀子,一切都可以解決,這是夷人早就摸索出來的規則。
于是,當香山縣令氣勢洶洶來到城下,和弗蘭克進行理論時,夷人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而香山縣令,也沒有了剛才在劉堯誨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趾高氣昂對他們一通數落。
“這城墻,去年我來就讓你們拆掉,為什么那里拆了又重建.....”
那是城門附近的一小段城墻,當初拆了一點,然后又重建,自然新舊不一,一眼就能看到。
“大人剛來,我們還是進城休息.....”
弗蘭克按照以往慣例,打算把人請到城里,再私底下塞好處時,卻比義正辭嚴打斷。
“不用了,本官此番前來就是告訴爾等一聲,朝廷決定派兵進駐壕鏡,炮臺和城墻上的士卒,爾等回去盡快安排,三日后由官軍接防。”
香山縣令立即說道。
“大人,這城墻和炮臺是我們建......”
“縣衙從未允許,所以不算。
本官這次來就是知會你們一聲,不要有非分之想,老老實實按照官府的命令,三日后本官帶官兵來接收。”
香山縣令沒打算和夷人多話,只是氣勢洶洶說完官軍進駐的話后,轉身就往回走。
弗蘭克愣了愣,這種事還從未出現過,大明的官員居然不進城收好處就要走。
“弗蘭克,他怎么走了?”
身后一個夷人過來,問道。
“他說明國要派兵進駐壕鏡,讓我們把兵撤下來。”
弗蘭克苦澀說道。
“這怎么行,這里是我葡萄牙王國......”
“別說了,這話和我說有意義嗎,情況有點不對,回去召集大家商量下。”
弗蘭克看著遠處隊伍掉頭,他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