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發現,即便自己身為九五之尊,掌控著這個龐大的帝國,但關于他自己的血脈,關于這朱氏皇族最深處的隱秘與斗爭,他所能知曉的,或許…遠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少。
玉熙宮偏殿內,嘉靖皇帝朱厚熜背對著徐爵,沉默良久。
“裝瘋…受脅迫…”他低聲重復著這幾個字,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被他刻意疏遠、卻又始終無法完全割舍的兒子——景王朱載圳的模樣。
他記得很清楚,載圳的下巴底下,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形狀奇特的暗紅色胎記,像一簇微縮的火焰,平日里被衣領或胡須遮掩,極難發現。
當年載圳年幼時,他曾就這顆痣私下詢問道士邵元節。邵元節仔細端詳后,沉吟許久,才緩緩道。
“此痣…形如烈焰,位近咽喉,乃吉兇參半之相。吉者,主其人性情剛烈,意志超凡,有吞吐天地之志。
兇者…恐其一生易遭火厄,且…且易為心火所焚,剛極易折,須得時時謹言慎行,修身養性,或可化解。”
如今回想起來,邵元節之言,竟似讖語。
載圳自幼便顯露出遠超其兄裕王的睿智和強毅,那股子不服輸、不認命的倔強眼神,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也正因如此,他才對這個兒子又愛又懼。
嘉靖清楚地記得,當年載圳十六七歲時,鋒芒畢露,竟真生出了奪嫡之念,暗中結交朝臣,蠢蠢欲動。
他震怒之下,為保全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也為避免朝局動蕩,才狠心將其囚禁于高墻之內,希望他能收斂心性,安心讀書,或許將來…仍有機會。
后來,京城局勢波譎云詭,他越發覺得皇子留在京畿反而不安全,便動了讓其就藩的念頭,然則詔書卻因種種顧慮,遲遲未發,直至前幾個月,才最終成行。
誰曾想…誰曾想竟會生出如此變故!
“陛下…”徐爵低聲呼喚,將嘉靖從回憶中拉回。
嘉靖緩緩轉過身,臉上已恢復了一貫的深沉莫測,眼中卻閃爍著冰冷決斷的光芒。
“加派人手!給朕死死盯住安陸王府!
一只蒼蠅也不許放過!王府內外,所有人員,給朕逐一嚴加甄別!朕要知道,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脅迫皇子!”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幽深。
“傳朕口諭給太醫院…讓李時珍,去給景王‘好好’瞧瞧病。
他不是擅長診治疑難雜癥、調理心神嗎?讓他務必…‘盡心竭力’,務必讓朕的皇兒…‘痊愈’。”
徐爵心中猛地一凜,瞬間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陛下這是…這是要讓景王假戲真做,真的“瘋”下去!
甚至…可能要他永遠瘋下去!以此,來掩蓋這樁皇族丑聞,來維持表面的平靜!
“奴婢…遵旨!”
徐爵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躬身領命,悄然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嘉靖獨自立于歷代先祖畫像前,身影顯得無比孤寂,又無比冷酷。
千里之外的湖廣安陸,曾經的興獻王府,如今的景王府。
時值黃昏,陰云低垂,王府內一片死寂,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墓。后院天井中,一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身影,正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正是景王朱載圳。
他忽然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陣嘶啞的、斷續的怪笑,聲音在空曠的院落中回蕩,顯得格外瘆人。
笑了幾聲,他又猛地抱住頭,發出痛苦的嗚咽,身體劇烈地顫抖。
隨后,他又猛地跳起來,如同鬼魅般在院子里毫無目的地亂跑亂撞,時而對著假山喃喃自語,時而對著枯樹叩拜不止…
這一切癲狂舉止,他已重復了不知多少時日。
吃飯時,他會用手抓食,弄得滿臉滿身都是,甚至會突然將碗碟打翻。睡覺時,時常會突然驚坐而起,發出凄厲的尖叫…
王府中殘存的幾個老仆役,早已見怪不怪,只是遠遠地看著,眼神中帶著麻木、恐懼,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們都認定,這位王爺,是真的瘋了。
只有朱載圳自己知道,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著何等巨大的痛苦和煎熬。裝瘋,遠比真瘋更折磨人。
他必須時刻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壓抑著所有的理智和尊嚴,將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喉嚨因時常嘶吼而變得沙啞疼痛,身體因故意碰撞而布滿青紫,精神更是時刻處于崩潰的邊緣。
但他不能停。
他知道,只有繼續瘋下去,他才能活下去。
那個取代了他、卻又將他囚禁于此的魔鬼,那個頂著他容貌的惡鬼朱習,以及幕后那些可怕的黑手,都在死死地盯著他。
一旦他露出絲毫破綻,等待他的就是即刻斃命!
他只能通過偶爾聽到的王府仆役的低語、地方官員前來“探視”時的交談碎片,艱難地拼湊著外界的局勢。
他知道了一個叫楊帆的人在江南大力變法,知道了倭寇被重創,知道了父皇身體似乎不佳,皇兄裕王開始監國…
每一點消息,都讓他更加確信,大明朝正處在一個極其敏感而危險的關口。
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瘋癲”!
這一日,他敏銳地察覺到,王府里原本就稀少的仆役,似乎又少了兩個熟悉的面孔。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他!是嚴世藩的人要來了?要滅口?還是要換一批更“可靠”的人來監視他?
不能功虧一簣!必須演得更加逼真!
他心中警鈴大作,表面上卻愈發癲狂。
他猛地撲到院中一棵老槐樹下,用牙齒瘋狂地啃咬著粗糙的樹皮,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直到嘴角被磨破,滲出殷紅的鮮血,他也渾然不覺,反而發出更加興奮詭異的笑聲。
就在他演得近乎虛脫之際,忽然,他敏銳的耳朵捕捉到院落月亮門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不同于往常仆役的腳步聲!有人來了!而且是高手!
朱載圳心中劇震,動作卻猛地一停,保持著啃咬樹皮的怪異姿勢,背對著院門,一動不動,仿佛真的成了一尊雕塑。
院門外,鄢懋卿在鐘祥縣令廖斌的陪同下,悄然而至。廖斌面色緊張,低聲道。
“鄢部堂,王爺他…他近日情形愈發不好,您…您還是…”
鄢懋卿擺擺手,示意他噤聲,自己則小心翼翼地透過門縫,向院內望去。
恰好看到朱載圳嘴角流血的駭人一幕,即便是他這等見慣風浪之人,也不禁心頭一寒,頭皮發麻。
他對廖斌低聲道。
“你在門外守著,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來。”
廖斌連忙點頭應下。
鄢懋卿整理了一下衣冠,定了定神,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他腳步放得極輕,緩緩靠近那個背對著他、僵立不動的身影。
就在他距離朱載圳還有三五步遠時,朱載圳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般,猛地轉過身!
四目相對!
鄢懋卿看到了一張沾滿污穢、胡子拉碴、卻依舊能看出原本俊朗輪廓的臉。
尤其是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神空洞狂亂,卻又在那一瞬間,極其短暫地閃過難以形容的復雜光芒——
那里面有驚恐,有絕望,有哀求,甚至…還有極其隱晦的、仿佛認出了什么的激動?
朱載圳確實認出了鄢懋卿!
他是嚴世藩的心腹!
他來了!
他終于來了!
“啊——!!!鬼!鬼啊!!!”
朱載圳發出了一聲凄厲至極、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抱頭鼠竄,跌跌撞撞地沖進了身后的堂屋,瞬間消失在昏暗的陰影里。
鄢懋卿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渾身一哆嗦,心臟狂跳。
他僵在原地,驚疑不定地望著那黑洞洞的堂屋門口。
剛才…剛才景王看他的那一眼…那眼神…雖然只有一瞬,但…但那真的是一個徹底瘋癲之人該有的眼神嗎?
那里面…似乎有東西…他最后沖進堂屋前,那動作…那方向…倒像是…像是在示意自己跟進去?他有話要說?
鄢懋卿的內心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奉命前來“探視”景王,嚴世藩給他的指令模糊而微妙,只讓他“親眼看看王爺是否安好”。此刻,一個極其艱難的選擇擺在了他的面前:是相信眼前所見的瘋癲,轉身離去復命?
還是…冒險跟進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鄢懋卿站在那昏暗、散發著霉味的門口,內心天人交戰。
他本是被張居正、楊帆等人斗倒后閑賦多年的失意之人,好不容易靠著嚴世藩的關系重新起復,卻被派來料理這樁隨時可能掉腦袋的差事,心中早已叫苦不迭。
方才親眼見到景王那副人不人鬼不鬼、嘴角淌血啃樹皮的駭人模樣,更是讓他毛骨悚然,只想立刻掉頭就走。
但…嚴世藩的命令猶在耳邊,更重要的是,剛才那驚鴻一瞥的眼神…太不對勁了!
那絕不是一個徹底瘋癲之人該有的眼神!
賭一把!鄢懋卿一咬牙,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昏暗的堂屋。屋內光線極差,只能勉強看到那個蜷縮在角落陰影里,瑟瑟發抖的身影。
“殿…殿下?”
鄢懋卿試探著低聲呼喚,聲音不由自主地帶著顫抖。
那身影猛地一哆嗦,發出嗚咽聲,將頭埋得更深。
鄢懋卿壓下心中的恐懼,稍稍提高了聲音。
“殿下!莫要再裝了!下官鄢懋卿,奉…奉嚴少卿之命,前來探望殿下!嚴少卿…他沒有忘記您!如今朝局有變,或許…正是您的機會啊!”
角落里的身影驟然停止了顫抖,但依舊沒有抬頭,只是發出低沉的、如同野獸般的嗬嗬聲。
鄢懋卿心一橫,繼續加碼,語氣帶著蠱惑。
“殿下!您可知,陛下身體欠安,裕王殿下監國,然江南變法失敗,朝野動蕩!此正是風云變幻之時!您若能…若能振作起來,嚴少卿必鼎力相助!屆時…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啊!”
就在這時,角落里的身影猛地抬起頭!
昏暗的光線下,鄢懋卿看到了一張扭曲而猙獰的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里面不再是空洞的瘋狂,而是充滿了無盡的怨毒、恐懼、掙扎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機…會?”
一個沙啞、干澀、仿佛銹鐵摩擦般的聲音,從那個“景王”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令人牙酸的詭異笑聲。
“呵呵…呵呵呵…嚴世藩…他還敢提機會?!”
鄢懋卿心中巨震,強自鎮定。
“殿下何出此言?嚴少卿一直…”
“閉嘴!”
那“景王”猛地嘶吼打斷他,聲音尖利刺耳。
“你看清楚!好好看看我是誰?!”
他猛地用手胡亂扒開自己額前臟污的亂發,將整張臉暴露在從門縫透入的微弱光線下。
雖然污穢不堪,面容憔悴扭曲,但鄢懋卿依稀能辨認出,這張臉…與真正的景王朱載圳,有著驚人的相似,卻又在某些細微之處…截然不同!
尤其是那眼神中的陰鷙和狠厲,絕非朱載圳所有!
“我…我不是朱載圳!”
那“景王”的聲音如同夜梟啼哭,充滿了絕望和瘋狂。
“我是朱習!寧王第三子朱習!!”
鄢懋卿蹬蹬蹬連退三步,撞在門板上才穩住身形,臉色瞬間慘白,手指顫抖地指著對方。
“你…你…你說什么?!寧王余孽?!你…你不是景王殿下?!”
“景王?哈哈哈!”
朱習發出一陣凄厲的狂笑,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憤和嘲諷。
“朱載圳?他早就死了!被我親手掐死,埋在了后花園的爛泥里!就在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哈哈哈!”
他猛地止住笑聲,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鄢懋卿,聲音如同九幽寒冰。
“這一切!都是拜嚴世藩所賜!是他!是他找到我,告訴我我與那短命鬼長得像!是他給了我毒藥,教我怎么掉包!
是他許諾我榮華富貴,讓我頂替這該死的身份!也是他!
在我得手之后,怕事情敗露,又想殺我滅口!逼得我…逼得我不得不裝瘋賣傻,像條狗一樣茍活在這活棺材里!整整三年!三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