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府尹大人,順義所寄之馬,大半確不足七分。可,下官也是沒辦法。”
“年初衛(wèi)知州,因祀長陵,不備鼓樂役夫被治罪后。至今未補知州,知州不至,順義為首。今上重祀,且有衛(wèi)知州前車之鑒,下官不敢懈怠。”
“加之我順義,馬政管理歷來嚴苛。下官...下官便沒怎么留心過馬戶之事。”
順義知縣的話說完,其身邊懷柔、密云二縣的知縣也紛紛出言附和。向王府尹抱怨起,如今朝廷對祭祀先帝陵寢一事,太過矯枉的事實。
但很明顯,這種政治導向的事情,王府尹不能,亦不敢出言贊同。
“祭祀先帝陵寢,乃國朝大事。爾等就不要抱怨了,要說這制外差事,我順天府各州各縣,哪個沒有?”
“通州漕運、薊州關(guān)防、便是大興,亦兼顧御馬、儀馬之責。祭祀事大責重,不是爾等推諉的理由!”
怒斥定性后,王府尹話鋒一軟,顯然也知道順義縣的客觀難處。一邊訓導,一邊追問:
“然,爾等所言也有一定道理,本官亦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舞樂、鼓樂之事,若縣里不能解決,這不是還能尋神樂觀、教坊司借度嘛。”
“爾等莫說沒有門路,便是沒有,亦可奏報府衙啊!還有那宛平李知縣,他和教坊司關(guān)系不錯,爾等想不到辦法,還不會尋同僚施以援手嗎?!”
“繼續(xù)說吧,而今順義官馬,實情如何?”
“實情...實情...”
被王府尹當眾怒批一番后,那順義知縣頓時牙關(guān)打顫。他不知道此時該不該說實情,或者叫,若真將實情捅出來后,順天府能不能兜住這個大坑。
“說啊!這都事到臨頭了,明日太仆寺和戶部便會來人。你順義就是把天捅了個窟窿,該知道的,我等都會知道。”
一看那順義知縣都快打起擺子的模樣,所有人都意識到:順義的馬政窟窿,恐怕不是一般的大。
王府尹更是急得拍桌,再不復此前的溫和。
“稟府尹...順義,順義如今,實在官馬僅...僅余670匹...”
順義知縣的一句話,頓時引得滿堂嘩然。
他說的不是七分膘馬僅有670匹,而是官馬實在670匹。這是什么概念?
答:是順義縣如今實實在在的,憑空沒了一千四百匹馬。
“那些馬呢?我問你,馬呢?一千多匹馬,能在你這個知縣的眼皮子底下沒了?相關(guān)馬戶呢,抓!審!”
坐在堂下靠前座次上的李斌,明顯能看到在那順義知縣的話音說完后。王府尹有一個明顯的后仰,就像是急火攻心,差點被氣得背過去一樣。
而后,便是一連串的怒罵。
“抓不到啊,府尹大人啊...跑了!全跑了!”
“什么跑了?”
“馬戶,馬戶都快跑光了。他們趁天黑,直接騎著馬就跑了。第二天天亮,等我得到消息,再帶人趕過去,人早就追不到了。”
“他們跑了,他們的家人呢?里長呢?”
“罰了,能罰的下官都罰。但這不罰還好,一罰,人跑得更快。都是拖家?guī)Э诘呐埽魝€七老八十的老里甲呆在村里。一問就是,要拿便拿,休得多言...”
“你放屁!五戶養(yǎng)一馬,我且問你,一匹馬,如何駝得走這五戶人家?!”
“并非全部騎馬,他們往往遣家人先行,僅留男丁于村。而后,尋到機會,便縱馬出逃。等出了順義,便尋人牙馬販,將馬出賣。”
面對王府尹的怒吼,深知自己已經(jīng)捂不住蓋子的順義知縣,也是豁出去了。哭喊聲,比王府尹還大。
“下官發(fā)現(xiàn)此節(jié)后,便嚴令各坊各里,對這些馬戶家眷嚴防死守。離縣駕帖,一律停發(fā),逃一戶,重罰一里。如此重典,才保下670匹官馬。”
“你?!可是你順義有那貪官污吏,巧取豪奪,致民生艱難?”
“府尹大人,那馬政就是我順義最大的貪官污吏!”
“我順義人都言,馬一匹、地折金,足有四頃快五頃。馬多地寡,還要納夏稅秋糧。又逢年初大旱,人尚且不知如何存糧求活,如何顧得上這些馬?”
“但他們又不能不顧。若一馬病斃,少則賠銀十五兩,多則二三十。如此一來,怎得不叫人聞馬色變?!”
順義知縣,顯然是知道,自己這官九成九是當?shù)筋^了。沒了官帽子的束縛后,其言辭更是大膽。
然而,就是這膽大包天,直指馬政之弊的話,卻是一言道出了馬戶之難。
明代官馬寄養(yǎng),唯一給馬戶的好處就是免服徭役。除了不用服徭役外,該交的賦稅一文不少,還要承擔馬匹喂養(yǎng)、醫(yī)病等等責任。
更加操蛋的是:馬養(yǎng)好了,交給官府,沒有獎勵;但若是馬沒養(yǎng)好,罰款起步就是五兩。
若是將馬養(yǎng)死了,那更是如順義知縣所言,十五兩起步。
在官馬寄養(yǎng)政策制定的初期,這馬戶必須得是當?shù)馗粦舨拍軗危椅鍛艄拆B(yǎng)一馬。顯然朝廷也知道,馬這玩意,不是一般小農(nóng)家庭養(yǎng)得起的。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兼并的加劇,普通的地方富戶越來越少。那有數(shù)的富戶,也多半是有出功名者。
這幫人,本身就有免役特權(quán),自然不愿養(yǎng)馬。于是乎,原本愿養(yǎng)的富戶不富裕了;現(xiàn)在富裕的人又不愿意養(yǎng)。
偏生順義還是個馬政推行首縣,用后世的話講,順義是“官馬寄養(yǎng)試點模范縣”。
為了保這個帽子,為了不讓馬政弊病爆雷,這馬兒,順義還不能不養(yǎng)。就是順義不想養(yǎng),各級官吏為了粉飾太平,也會逼著順義養(yǎng)。
然后,上級壓順義、順義壓馬戶。矛盾逐步激化,直到如今...
轟然炸響!
“先不說這馬戶逃逸的事了,我且問你,那670匹實在官馬里,七分膘者,有多少?”
被順義知縣一番話懟得啞口無言的王府尹,痛苦地揉著眉心,暫時擱置下這個議題。重新將會議的重點,拉回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上。
“下官沒仔細勘驗,但想必,七分馬者,不足一成。”
“那就是六十匹?”
順義知縣的匯報,再次令王府尹眼前一黑。
順義作為順天府的官馬民養(yǎng)大戶,它出問題,是肯定的。
但這問題大到,原本應是兩千余匹馬,如今卻僅有六十來匹合格。兩個數(shù)字,里外里差出一千九百多...
說是爛透了,那都是夸贊。
可不想,那順義知縣又補充道:
“或許有,亦或許...不足五十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