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
“倒真是個離經叛道的主啊!”
深夜的楊府書房內,油燈明亮。
結束了一天忙碌的楊閣老,瞧著身邊跟自己匯報所思所得之感想的楊慎,眼神中閃露著一絲慈祥。
隱約間,似乎又有點釋懷般的欣慰...
楊廷和能看出,李斌一系列“離經叛道”之舉的本質目的,和他一樣,都是想求變。但卻怎么也想不到,那個未及弱冠的年輕知縣,居然能看出他藏在弄權表象之下的心思。
當然,最重要的是,以前一直不理解自己的大兒子。竟能被其三言兩語就點透,這在讓楊廷和感到久違的被理解、被認可的同時,少見地抒發了一下自身的情緒。
“離經叛道嗎?孩兒不這么覺得,反而,孩兒覺得李知縣之公心,可昭日月。”
只聽字面意思的楊慎,沒理解楊廷和的情緒表達。
他只是就事論事地表達著自己的感受:
“他與孩兒說了許多,最后卻話鋒一轉,提到想請父親出面,幫他征調果園廠、御用監之雕工匠人。表面看,精明市儈,所說之言,無不是為了最后的請托。”
“可他這番請托,卻是毫不徇私...”
“毫不徇私?慎兒還是小瞧他了!”
楊廷和聽著楊慎對李斌的評價,眼里閃過一絲失望。
楊慎這個狀元,是他的驕傲。但這份驕傲,此刻卻成了一種枷鎖,將楊慎鎖在了名為“夫子”的思維框架之中。
本以為經過李斌這么一遭點撥后,楊慎能有所改進,結果他仍舊在關注那什么“公不公”、“清不清”的問題。
迎著楊慎不解的目光,楊廷和耐心解釋,或者叫再次掙扎道:
“這家伙之策論,還有如今這番表述。你應該能看出來,他是個學荀子比孔孟更多,也更精深之人吧?”
“是,孩兒有此感。”
“那你可知,這荀子本乃儒學大家,卻為何在本朝不受重視?更不為尋常士子所喜?”
“因本朝科考,首重四書。這荀子不在四書之列,亦不在五經之中。唯有策論,旁引諸子百家之言時,或可用到...”
楊慎的話,越說聲音越小...
理智告訴楊慎,荀子不受重視的核心原因就是如此簡單的:科舉不考他!或者叫,不會重點考他。
可偏偏,這個趨利而往的邏輯,又是荀子“性惡論”的論調。
一時間,楊慎只感覺自己的左右腦開始了互搏。
也不知道是受李斌的影響還是怎么回事,他覺得荀子的言論更好解釋眼前的現實情境。但又總感覺哪里不對,難道這個問題,一直都沒有人發現嗎?
“你說的這些,只是表象。最關鍵,最核心的一點在于,荀子之言與程朱集注中的論義,有本質上的沖突。即‘性善’與‘性惡’的矛盾...”
楊廷和現學現賣,把李斌的“矛盾論”拿出來用了用:
“這種矛盾,尖銳到幾乎無法調和,只能二取其一。而荀子之言...求真務實,卻也戳破了‘人人皆可為堯舜’的泡影。”
“程朱之言,講‘性善’,講只要修行己身,便可得圣賢之道。士子讀了,會信靠自己寒窗苦讀、正心誠意就能輔君安民;百姓聽了,會信只要循禮守分、克己復禮,日子便會過得安分。”
“這是何等省時省力的教化?不費米糧、不立規矩,單靠一句‘爾心本善’,就能令大多數人安分守己。”
楊廷和抬眼看向仍在蹙眉沉思的楊慎,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
“慎兒,你要記住,本朝用程朱,不是因為程朱之言更真,而是他更好用!”
“讓官府在面對很多事時,不用掏真金白銀去補民生之漏;也不用立太嚴的規矩,惹官吏之怨。”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明江山之上的。出了這個書房的門,為父也會是程朱的堅定支持者,為何?”
“因為為父不能承認荀子之言,才是求真務實的真道理。因為,一旦承認了‘人性本惡’,承認了必須先滿足人之私欲,才能再談公心,而不是單純談為官為公...”
“那就意味著為父必須先想辦法解決這大明兩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吏的俸祿問題。如果不解決,朝廷便沒有了要求他們秉公為民的根腳。到時候,朝廷不足俸,各地胥吏盤剝更甚...”
“責之,辯稱:人之性惡,某行惡行,乃求生之本。這又當如何?”
楊廷和的話,狠狠地沖擊著“道心”已經被李斌撬得松動的楊慎。
從一開始,李斌之策論中,外法內儒的論調;到旁引雜例中,多處引用荀子之言;再到如今,京師中人,尚未感受到流民之亂...
明明從科舉作答,到日常行事,都顯得尤為離經叛道的人。卻偏偏能在結果上,做得比所謂正道公心更好。
在本就開始懷疑,如今各地士子,貶低荀子,甚至揚言要把荀子逐出孔廟是否正確之時,楊廷和的這一番話,就像是法官落下的法槌,一錘定音...
“所以,父親是覺得,那李斌籌建安民廠,既是為流民之生計,也是為己身之私欲嗎?”
“難道不是嗎?”
楊廷和眼皮微翻,反問道。
“安民廠中,東家數十。除了他那宛平的公所,地方大戶的出資也不少。既然都有個人出資了,你覺得他這個荀子學徒,不會從中摻和一二?”
“慎兒,看問題莫要只看表象。”
“為父這么說,你或許覺得,他好像品行有虧。但為父要告訴你,他不這么干,這件事就辦不成。你可知為何?”
楊慎沒說話,他這一整年經歷的懵逼,加在一塊都沒有今天一天多。
無論是李斌,還是“重新認識”的楊廷和,都在反復刷新著他腦海中的三觀。
而另一邊,楊廷和也沒有猶豫,對自家的孩子,他從不吝嗇自己的指點:
“其一,安民廠之籌建,僅靠他宛平財政無力負擔;其二,海貿之利甚大,你可知江南諸地聯名上奏,建言關停市舶?”
“且不說,這安民廠與佛朗機人的貿易往來,無堪合背書。有里通外夷之嫌,就是有堪合,你覺得區區宛平,能擋住這袞袞諸公之口嗎?”
“其三,要解決前兩個問題,他就必須分利。而一旦分了這個利,他這個主導人卻不參與其中,你又讓那云從之人,如何拿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