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顧長歌!?
聽此一語,老者神情豁然劇震,難以言語的驚恐鋪滿了眼眸,瞳光都緊緊縮聚,惶惶不安。
準確的說……應該是血衣行走,趙慶。
塵封一千五百年的九玄遺闕之中。
陰暗、冷寂。
帶著歲月氣息的塵泥,似是混雜著云海的幻術散開。
竟是接連有身影……自這古闕深處的石廊間,邁步而來!
紅衣女子神色清冷,美眸深處似蘊流光,以纖纖蔥指驅使靈氣,勾動著那鎮神古禁的變化。
以這九玄本有的禁制,將魏元最后的一縷元神,當面囚困!
趙慶一身青衣,氣色顯得尤為慘淡,畢竟肉身重傷還在,如今只是以嬰馭體。
而他身邊左右,一位美艷妖異的異域仙子,一位長發飄逸的白衣師兄。
自是清嬈、姬夢。
這缺失于諸脈大陣的兩位玉京行走。
而周曉怡身邊,同樣有兩位金丹相伴而行。
顧清歡一身血脈得以平復,金丹修為也足以像是半妖化形般,又恢復了那般溫婉安靜的本相。
而楚紅檸水眸漣漣,蕩起明媚笑意,目光時而瞟一眼那禍祖眼底的驚駭,時而看一眼趙慶此刻的神情。
嘁!
禍祖!
還不是被我們抓到了!?
“你——!”
“你怎么會在這里!”
魏元對此自是驚駭無比,就連蒼老的嗓音都隱隱顫抖。
感受著周遭變化無窮的古禁,一時間心如死灰。
顧……
不。
這趙慶,為什么會出現在此地!?
比自己更早!
這遺闕的古禁,也早就被那個紅衣女人做了手腳!
而對此。
趙慶卻是眸中閃過一抹輕松笑意。
反而疑惑問道:“我為什么不在這里?”
“依魏前輩所見,我應該在哪里?”
你——!
一時間。
魏元語塞無聲,唯有元神的瞳光漸漸渙散,繼而渾濁不堪。
他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機會。
如今的一縷元神,根本無法再掙脫這古禁,更不提……還有這顧長歌當面。
可任他如何,也全然不曾想到,這本在遺鼎中祭煉的血食,會在自己最危險的時候……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
自己,從書鴻殿離開,苦戰逃亡,藏匿到了這里!
可這顧長歌,竟然也是自書鴻殿離開,早早等在了這里!?
這古闕之中。
一時尤為沉寂安靜。
足足數十息的沉默過后,老者才蒼涼苦澀的閉上了眼。
只是低語不解:“為什么?”
“叫我死個明白。”
這樣啊……
趙慶不由微微側目,與骨女隱晦對視一眼。
后者自是極為肯定的點頭,以示那顆虛丹中藏匿的神魄蠱毒,的確被魏元不經意間汲取了。
繼而。
趙慶才真正輕松下來,自清歡遞來的儲物戒中,稍稍翻找。
取出了一截……蒼勁而又毫無生機的枯枝。
此物。
自然是他和骨女初次離開秘境,隨意自腐朽仙木間折取的。
此刻回望姬夢滿是新奇的目光。
輕笑自語道:“我帶骨仙子命蝶離開時,曾探索過這九玄大地上,仙木的藥性殘留。”
“以期尋索一些珍貴丹草。”
“而在藥宗之外,卻有很特殊的一處,便是這周遭的腐朽仙木。”
說著。
他將手中枯枝遞給姬夢,繼而回眸望向魏元平靜的目光。
“——當時,我們全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直到我打開了九玄遺澤,而后又身陷遺鼎自困。”
“細細琢磨間,才突兀念起……原來藥宗之外,有一處早就被取過的遺澤。”
“仙木腐朽,生機不再,歲月久遠,足有過千年。”
言及此處。
趙慶不由與小姨檸妹對視,心說咱們三個真特么的是天才!
的確。
他此刻輕松至極,頗有些怡然自樂。
緊接著。
趙慶輕笑審視老者目光中隱晦的震撼,又道:“這說明什么?”
“過千年之前,這里曾發生了一件大事,致使數萬載的仙株枯萎腐朽。”
“而那段時間之前。”
“應是斷浪州修士,穆敬修活躍于此的歲月。”
“繼那之后。”
“便是某處毫無由來的秘境,云錦古國記載中,從一位樓書懷的飛升開始。”
“自此,應是魏前輩橫壓九玄的歲月。”
“所以——當年這片仙木的腐朽,對于魏前輩來說,尤為關鍵?”
魏元聽著始終沉默。
唯有眸光中時而隱現驚駭,時而又有幾分悵然,混雜著難明的復雜苦澀。
待趙慶話音落盡。
他終是緩緩閉上了眸子,只是平靜應道:“你們……很好,我想聽聽。”
“是什么大事?”
“趙慶行走……”
“本座有罪嗎?”
對此。
趙慶只是平靜搖了搖頭。
繼而檸妹言辭輕盈,對骨女和姬夢解釋道:“這九玄大地上,還有一處很奇怪的地方。”
說著,檸妹嬉笑與清歡對視。
繼而水眸漣漣:“清歡能夠打開藥師一脈的傳承。”
“幽蘭殿的遺澤古闕,從未被人開啟過。”
“可藥宗的經殿殘碑之中,卻又有藥師一脈的傳承。”
“為什么?”
嗯?
姬夢一聽。
也不由為之迷茫,滿目不解。
對啊!
為什么?
按理來說,藥宗能打開第一處藥師傳承,就能打開第二處藥師傳承。
有關藥師傳承的遺澤,所需資質是一樣的啊!
哪怕是強行煉制的藥人……也該是通用的。
怎么會取過一處藥師傳承,留下其余藥師傳承。
他不由與骨女趙慶目光接連交錯,以示問詢。
當得見骨女那隱晦的目光時。
豁然驚疑!
轉而錯愕回眸,死死盯上了魏元!
猜測低語道:“因為……打開第一處遺闕的藥人,丟了!?”
丟了?
也是。
趙慶輕輕頷首,注視著古禁之下,雙眸緊閉的老者。
緩緩講述道:“藥人不會丟。”
“只會……失去成為鑰匙的資格。”
說著。
他負手漫步于這古闕之中,四下審視漸漸落下的塵泥。
“過千年前。”
“一位藥人打開了此地古闕。”
“依這古闕的資質所限來說,這位藥人,也可以打開其余藥師一脈的古闕。”
“但……這位藥人,卻并非是一柄鑰匙。”
“他不僅打開了古闕,并且進入了古闕,而后關閉闕門,獨自占據這所有的機緣。”
“于這片秘地的漫長歲月中,苦苦嘗試承下九玄傳承,自祭自煉不知多少歲月,改變了自身藥人的宿命。”
“卻也因為借助遺珍草木駁雜自煉之下,不復當年的藥人藥性,全然不再符合開啟古闕的資質。”
趙慶言語之間,一行六人的目光,皆是望向了古禁之中的老者。
只聽血衣行走繼續講述……
“而這位得到潑天機緣的藥人,后來成為了橫壓九玄疆域的仙道巨臂。”
“魏前輩——”
“當年為什么沒有殺慕敬修?”
至此。
姬夢終于恍然大悟!
禍祖魏元!
就是這九玄山河之間,第一位成功的藥人!
出自某位丹師之手!
那藥宗大長老,穆敬修!
流光扭曲的古禁之下,老者神情微動,周身氣息愈發孱弱。
但卻并未睜開眸子,只是平靜應聲:“我身邊無人,尚需要他。”
骨女美眸微挑:“需要他去祭煉其他藥人?”
“為何如今的藥人,七魄皆墜,形如腐株?”
“當年的魏前輩,又是如何行徑,才得以進入此地?”
聽聞此言。
魏元渾濁的雙眸才緩緩睜開,落寞至極的盯了骨女很久,繼而不經意間掃過那溫婉平靜,追隨顧長歌身邊的女子。
緩緩搖頭道:“明知故問。”
對此。
小姨趙慶不由目光交錯,暗暗點頭。
“如今的藥人形如木株。”
“當年的藥人,未必如此。”
“只是因為有了一個前車之鑒,其后的藥人祭煉,才愈發殘忍追魂奪魄。”
而這個前車之鑒,顯然就是魏元了。
祭煉出來的鑰匙,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怎么行?
可不曾想。
聽著周曉怡認真的猜測,老者卻是扯動唇角,露出了極為古怪的笑容。
“不,我的確是第一個。”
“但我之后,還有一位完美的藥人。”
“只是被我限制了生死,時時掌控。”
還有!?
誰?
姬夢聽著又是一愣,不明所以。
不過提及此處。
趙慶骨女和檸妹、乃至小姨和清歡,卻都是目露了然,并無任何意外了。
“第二位完美的藥人,因受器金妖血所限,資質與魏前輩當年不同。”
“他沒能打開藥師傳承,卻打開了書鴻仙宮,也打開了仙鳶邰。”
“一處遺留碑紀重寶之地,一處遺留珍丹妙藥之地。”
“——藥宗大長老,穆敬修。”
“也唯有這位穆丹師,能夠依著當年的經驗,嘗試將自己祭煉成為與宗主近似的存在。”
趙慶言語之間,與骨女心照不宣的對望。
暗道之前那位七長老,乃至他們這七長老,都被穆敬修安排在仙鳶邰。
為的不就是讓他們去發現秘密,獨自嘗試嗎!?
仙鳶邰深處,那被禁制藏匿的空闕。
穆敬修最是清楚不過。
聽著聽著。
魏元枯坐陣中,似是有些意興闌珊。
極為倦懶的擺了擺手。
盯上趙慶認真低語道:“本座問的是,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為什么?
這還需要理由嗎?
趙慶不假思索,從容回望老者應道:“依此,我們來到了這里查看。”
“發現了昔年某位藥人,無法汲取煉化,藏匿于此的一顆七品虛丹。”
“這是退路。”
“尤其是對這位藥人的經歷與性情來說。”
“貪婪謹慎。”
“這曾經扭轉乾坤的古闕禁地,便是他最后的退路。”
哦?
魏元聽著不由嗤笑,神情多了幾分疑惑:“故而,你便等在了這里?”
對啊!
不然呢!?
趙慶自己也很謹慎,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他輕松與老者疑惑的目光對視許久,這才笑道:“我去了,也留不下一尊化神。”
“但是……有退路的人,是不會拼命的。”
“在這里等著,剛剛好。”
有退路的人,會和玉京十一脈死戰嗎?
廢話!
那特么的還要退路做什么?
故而,他只需要第一時間送出太阿印,有司禾保護姝月和曦兒的安危就好。
剩下的,他去了也打不過啊。
元嬰打化神?
真的假的?
這魏元可不是尋常化神,直接都要追求煉虛了!
他雖說行事謹慎,可不代表他弱啊!
對此。
老者沉默許久,喃喃自語:“這樣啊……等著我,剛剛好。”
“哈哈哈哈——”
言辭之間,魏元瘋魔大笑,須發皆張。
繼而神情變得譏諷至極,接連掃視六人嗤笑:“故而,你們早有打算,卻遲遲不曾出手,是在看本座笑話!”
哦?
不!
趙慶神情微微一動,古怪盯上了老者手中的虛丹,沉吟少許才平靜道:“——你中毒了,神魄蠱毒。”
“你本該發現的,只是我們的出現……你無暇他顧。”
“我們只是等著毒發魂殞。”
“魏前輩……你累了。”
我!?
中了神魄蠱毒?
聽聞此言,老者當即神情一滯,滿目錯愕的垂目感知。
可即便是他如何尋覓,也沒能發現自身有任何異樣。
故而……他眸中的驚疑與癲狂,便又緩緩化作了落寞。
他知道……自己這最后一縷元神,太弱太弱了。
已經不足以完全掌控自身。
念及此處。
魏元卻是將手中虛丹握的更緊,縹緲若虛的元神氣息,依舊在汲取著其中的精粹生機。
像是即將干涸而死的魚,抓住了這世間最后的一場落雨。
幾乎肉眼可見的。
老者本就蒼涼的元神之相,幾息之間變得腐朽枯敗,猶似一個尋常至極的年邁老翁。
可他緩緩抬起的頭顱卻又高昂,渾濁的目光中帶著狠厲與疑惑。
“你們知道,穆敬修是斷浪州的丹師。”
“可知道,本座是何人?”
你?
見此情景,趙慶不由心下瞬時疑惑,與曉怡檸妹視線交錯。
一時竟還真拿不準。
他們……從來沒有找到過魏元的痕跡。
神秘,殘暴,貪婪。
一個于世間消失的人。
姬夢劍眸微凝,回望老者扭曲的眸子,錯愕低語道:“你是當年這九玄州的生靈?”
“你和如今的其他藥人一樣!?”
魏元聞言,緩緩與趙慶錯開目光,回望那長發飄飄的男子。
“嗯……嗯……”
他先是落寞笑著應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繼而神情轉瞬扭曲,笑聲愈發狠厲癲狂,似喜似悲,似怒似惱。
直至這古闕之中,塵埃都被大笑蕩起。
老者才陰翳帶笑的猙獰道:“本座——斷浪州,靖安云丹派,紀云小峰,丹童。”
丹童?
???
趙慶不由心下瞬時了然。
原來你是穆敬修的丹童啊……怪不得。
當年修為太低,翠鴛都找不到痕跡。
可此刻那古禁之中的垂垂老者,卻像是爭得了什么道理,死死盯著幾人嗤笑:“丹童!”
“你們明白嗎?”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能找到穆敬修的痕跡。”
“但找不到一個丹童存在的歲月!”
“沒有人會在意丹童的死活!”
說著。
他驟然冷冽盯上趙慶:“丹童是什么,顧少主知道嗎!?趙行走知道嗎!?”
“是給那些高高在上的丹師,培育草木的小修!”
“是給那些高高在上的丹師,打雜試藥的雜役!”
魏元言辭之間。
神情漸漸舒緩,像是釋然,可嗓音卻漸漸狠厲,帶著極致的扭曲冷淡。
“你們不懂。”
“無論你顧長歌是什么少主,是什么行走。”
“早在你出現的時候。”
“老子就該知道!”
“老子弄不過你們!”
“顧長歌——”
“你知道對于一個丹童來說,丹師意味著什么嗎!?”
“你又知道,對于一個沒有資質的人——”
“當一位空明仙姿,五道極品靈根,乃至絕佳異種風靈根的金丹……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又意味著什么嗎?”
“即便老子是化神!”
“老子當時也早該知道!”
“丹童就是丹童,藥人就是藥人!”
“即便藥人僥幸成為了這九玄的君王,可他依舊是個藥人!他依舊無法掙脫什么!”
老者神情自狠厲漸漸化作落寞,元神氣息愈發孱弱,可嗓音又愈發陰翳。
“你們不明白。”
“有的人,生來就是丹童,生來就是藥人。”
“而有的人,生來就是少主,生來就是親傳!”
“即便那丹童僥幸掙脫了宿命,最終也依舊是一捧丹灰。”
“本座何罪之有!?”
“需要你們這群高高在上的人,來收服九玄!?”
“七長老!”
“本座問你——本座有罪嗎!?”
魏元狀若癲狂,蒼老的容顏上遍布皺紋,一個化神的壽元,本不該這么短暫。
可他的元神之相,的確如此。
而面對他接連不斷的質問,一行六人卻是毫無回應,神情復雜對望,各自沉默不語。
但卻并非魏元以為的沉默。
因為他們里面,不光有雜役,也有草坊的女丹童,還有資質絕佳的郡主,乃至對于楚國,高高在上的紫陽坡楚紅檸。
更甚至。
骨女的出身,與姬夢的出身,也是一個在死寂的亂葬崗,一個在千幻州臨晝仙地。
只不過。
對于藥宗的七長老,對于血衣行走來說,他竟也是一個宿命之中的藥人。
故而。
七長老無言。
萬載古闕沉寂,似是空空蕩蕩。
唯剩下老者凄狠的喘息聲。
……他本就重傷剩下一縷元神,接連又遭神魄之毒,命不久矣。
“嗬——嗬——哈哈哈哈——”
老者蒼涼大笑。
那顆生機盎然的仙寶遺丹,自他愈發虛幻的手掌中墜落。
在冰冷的奇巖之上滾動,碾起了塵泥。
“七長老。”
“有的人,生來就是少主。”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我不認識趙慶,更愿稱你一聲顧少主。”
說著,他緩緩閉上了雙眸,周身最后的元神威壓,也消散無蹤。
“……本座有罪。”
“罪在仁慈,當年沒有血祭這所謂的九玄州,沒有血祭那十萬里億萬生靈——鑄本座綿延仙道。”
……
古闕依舊安靜無聲。
終于,老者最后的氣息將散,神情落寞而又迷茫。
“顧長歌,我給你元神命禁。”
“讓我活著。”
“少主不需要一位化神追隨嗎?”
“少主可以打開遺澤,給我續命。”
但對此。
那位始終沉默的藥宗七長老,面對這位宗主,卻是緩緩閉上了雙眼,繼而搖頭。
“不需要。”
“魏宗主,走好。”
……
古闕之中短暫的死寂過后,唯剩下老者的一聲嘆息:“……為什么?”
趙慶眸光微動,低語開口。
“——因為,我也是個藥人。”
“而且我有家人。”
“你必須死。”
隨著七長老平靜的言辭落下……
那道垂坐于鎮神古禁下的蒼涼老翁,終是渾濁的目光變得凝重,繼而釋然無畏輕笑。
隨著縷縷元神縹緲逸散。
一代宗主,一個藥人……坐化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