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如潮退散,明心額間金蓮驟然灼痛。他踉蹌扶住青銅香爐,腦海中轟然炸開三百載禪修記憶——九重佛塔頂端的晨鐘暮鼓,十萬信眾頂禮膜拜的盛景,與今生捧著破缽吃殘羹冷炙的畫面重疊交織。
“原來貧僧是南無門玄苦……“稚嫩的童音里突然混入千年古剎的鐘鳴余韻。
他低頭看著生滿凍瘡的小手,指節處還沾著今晨掃落葉時蹭到的泥灰。
林水生牙齒咯咯打顫:“你……你到底是……“話音未落便被慧明禪師撲上來捂住嘴。
老和尚五體投地,額頭將青磚磕得砰砰作響:“老祖顯圣!弟子有眼無珠……“褶皺的眼皮下滲出渾濁淚珠。
“明心“忽然輕笑。
這笑聲讓飄落的樹葉懸在半空,仿佛整座寺院的時間都被凍結。
他觸摸著漸漸隱去的金蓮印記,前世坐化前的最后光景浮現眼前——元嬰巔峰的修為凝成這顆轉世金蓮,如今正在這具幼小軀體中蘇醒。
瘦小的手指扯出頸間暗青色菩提子。
那菩提表面龍鱗紋路宛然,核心一點金芒如游龍般流轉。“天蒼龍眼菩提……“隨著呢喃,菩提子突然迸發七寶佛光。
“嗡——“
虛空震顫間,護法金剛法相憑空凝實。
琉璃鑄就的軀體高逾三丈,腦后七重佛輪映得殿柱上的金漆都在燃燒。金剛杵上纏繞著八部天龍虛影,往生印結成的剎那,整座大雄寶殿的地磚上浮現出曼陀羅花紋。
“這……這是……“林水生癱坐在地,褲襠滲出腥臭液體。他看見金剛眼眶中跳動的青金色火焰,每朵火苗里都映照著自己扭曲的面容。
十二歲的孩童雙手合十,眉間朱砂痣艷如滴血:“世間悲苦,諸位不如早死早投胎。“
稚氣未脫的臉上浮現出千年老僧的悲憫,“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護法金剛突然張口,梵唱如雷:“南無阿彌多婆夜——“
千道金色因果線自佛輪中迸射。慧明禪師掐到一半的伏魔訣僵在胸前,因果線已穿透他眉心靈臺。老和尚渾身抽搐,袈裟下浮現密密麻麻的《金剛經》梵文,皮肉如蠟遇真火般消融。
逃跑的香客被金線拽回半空,在往生咒中化作漫天金粉。
當最后一句“哆他伽多夜“落下時,整座寺院只剩秋風卷著落葉掃過空蕩蕩的臺階。
明心凝視著掌中龍眼菩提。
那個看破他身份的魔修還潛伏在側。
佛門元嬰轉世重修的消息若傳出去,會讓他萬劫不復……
山門外千年古槐突然劇烈震顫,枯黃的槐葉簌簌飄落如雨。
明心僧袍無風自動,眉心金蓮印記又開始發燙。
他左顧右盼,靈識捕捉到粘稠如墨的魔氣在陰影中流動,卻始終不見人影。
“嗤啦——“
青石板縫里突然竄起幽綠火苗,轉瞬間連成一片火海。黑焰中走出斗笠遮面的黑袍男子。
“好個佛門正宗。“男子聲音像是銹刀刮骨,斗笠邊緣垂下的黑紗無風自動,“往生咒超度活人?小和尚,你生性純良,修煉的又是佛門正宗,身上沒有半點魔氣,怎么找回記憶之后就如此殘忍嗜殺!你就不怕因果反噬,業火纏身?“
明心背靠護法金剛,眼眉低垂,稚嫩的臉龐寶相莊嚴:“施主著相了。《地藏經》有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些癡愚眾生沉淪苦海,貧僧不過送他們早登極樂。“
那魔修張了張嘴,憋了半天后才說道:“可我看他們并不想死啊。”
明心微微一笑,指尖輕撫菩提子,眼底金光流轉:“施主此言差矣。凡夫愚鈍,怎知生死真諦?他們貪戀紅塵,卻不知紅塵如火宅,燒盡福報,徒增業障。貧僧以佛力超度,免他們輪回之苦,此乃大慈悲。“
魔修黑袍獵獵,周身魔氣翻涌,像是被這歪理噎得不輕:“好個慈悲!那你為何不先問問他們愿不愿意?“
“問?“明心歪頭,孩童般天真地眨了眨眼,“施主可曾問過螻蟻,是否愿意被人踩死?可曾問過草木,是否愿意被牛羊啃食?天道輪回,弱肉強食,本就是世間至理。他們既無慧根,又無修為,生死不過一念之間,何須多問?“
魔修一時語塞,斗笠下的猩紅眼眸閃爍不定。
“哈哈哈哈……“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笑聲震得古槐枯葉簌簌而落,“好!好一個'弱肉強食'!你本性純良,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你究竟是佛是魔!你不會是被心魔奪舍了吧。”
聞言明心低頭,雙手合十輕聲道:“施主,你說……什么是魔?“
魔修一怔。
明心抬眸,眼底金光熾盛:“若殺一人是魔,那殺萬人者,是佛是魔?若貪嗔癡是魔,那滿口慈悲卻坐視蒼生受苦者,又算什么?“
魔修沉默良久,忽然嗤笑一聲:“有趣,真有趣!原來對抗心魔的法子,就是比它更不要臉!“
明心點頭,笑容純真:“善哉,施主悟了。“
話音剛落。
“嗤嗤嗤!“
數十道因果金線如暴雨般迸射,瞬間將魔修的身軀貫穿!
金色的絲線穿透了魔修的咽喉、心口、丹田,甚至從眼眶刺入后腦穿出,每一根都蘊含著誅滅邪祟的佛門真力。
明心借助護法金剛的澎湃法力,手指輕勾,金線驟然繃緊,將魔修釘成一道懸空的黑色剪影。
“這下,總該......“
話音戛然而止。
明心瞳孔驟縮——那些貫穿魔修的金線仿佛穿過的是虛無。
沒有鮮血,沒有慘叫,連最基本的元神波動都沒有。
斗笠下傳來低笑,被扎成篩子的黑袍竟在金光中輕輕晃動,像件掛在晾衣繩上的空衣服。
“你!竟然......“明心稚嫩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波動。
“小禿驢。“魔修的聲音突然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是千萬只螞蟻在耳道里爬行,“你這金線……“所有因果絲突然燃起黑色的火焰,“不如留著超度自己?“
“嗤——“
金線在魔焰中扭曲斷裂,化作漫天金色星火飄散。
“吼——!“護法金剛怒目圓睜,七重佛輪瘋狂旋轉。它縱身躍起,金剛杵帶著碾碎山岳之勢轟然砸落。
“轟隆!“地面炸開十丈深坑,沖擊波將古槐攔腰震斷,可金剛杵下只有裊裊升騰的黑焰……
“無相天魔......“明心死死攥住菩提子,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讓他保持清醒。
在他的前世記憶里,能免疫因果之力的,唯有那傳說中斬卻三尸的無相天魔。
當然,普通的傀儡也能做到這點。只是以明心沒往這個方向想。
“必須……盡快藏起來……“明心雙手結印,護法金剛在金光中急劇縮小,最終變成個繡著卍字的藥囊掛在他腰間。藥囊表面,隱約可見金剛怒目的面孔在布料下浮動。
……
青蘿渡口的晨霧中,明心低著頭,讓僧帽的陰影完全遮住自己的面容。他站在隊伍最末端,手指在袖中無聲地摩挲著菩提子,感受護法金剛傳來的微弱脈動。
可以肯定的是方圓百丈內沒有魔氣,那“無相天魔”應該是沒有跟過來。
排隊上船時,明心聞到一股熟悉的藥香。余光瞥見一個背著藥箱的身影,粗布衣襟上沾著蒼術碎屑。
明心眉頭微皺,是白溪村那個教他救人的彭郎中。
對方似乎也認出了他,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又默契地同時移開。
兩人本就是一面之緣……
渡船離岸的吱呀聲中,明心靠在船舷最角落。他注意到彭郎中坐在對面,正用草莖編著什么小玩意,手指靈活地翻動,偶爾抬頭望一眼江面。
兩人始終保持著陌生人的距離,卻都能感受到對方若有若無的視線。
“都別動!“
一聲厲喝突然打破江面的平靜。三個身著褐色短打的修士躍上甲板,腰間懸著的玉牌顯示他們是某個修仙家族的執法弟子。
為首的刀疤臉修士厲聲喝問:“這艘船上,可有從白溪村清水寺來的?“
明心的心跳驟然加快。
清水寺已經化作了一片廢墟,寺中僧人都已經被他超度。
他不動聲色地往陰影里縮了縮,卻發現郎中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師兄,這里有個小和尚!“一個年輕修士突然指向明心。
刀疤臉大步走來,腰間符箓嘩啦作響。
明心暗自掐訣,藥囊中的護法金剛開始發燙——若在此處動手,他轉世的秘密必將暴露。
“這位小師父是幫我送藥的。“
那郎中突然起身,藥箱撞在船板上發出悶響。
刀疤臉修士的腳步一頓,陰鷙的目光在明心與郎中之間來回掃視。
明心能感覺到對方的神識如毒蛇般纏繞上來,在他周身探查。他刻意讓呼吸變得急促,手指微微顫抖,活脫脫一個被嚇壞的小沙彌。
“送藥?“刀疤臉冷笑一聲,突然伸手扯開明心的衣領,“你怎么證明?“
明心任由對方粗暴的動作,脖頸處立刻浮現幾道紅痕。
他眼中泛起水光,卻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言。藏在袖中的手卻已掐好法訣,隨時準備催動護法金剛,大開殺戒。
“這位官爺,“郎中突然從藥箱取出一包藥粉,“小師父確實是大覺寺的。您看他手腕上的凍瘡,是去年冬日在寺里掃雪落下的。“
藥粉在晨光中泛著淡金色,散發出一股清冽的香氣。
刀疤臉修士鼻翼微動,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這是“安神草“,是用來制作凝神香的藥材,一兩價值十金,專供各大仙門長老靜修所用。
刀疤臉修士不動聲色地將安神草揣入懷中,粗糙的手指意猶未盡地在藥包上摩挲了兩下。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算你們識相。“轉身時還不忘踹了一腳船板,震得渡船微微搖晃,“走吧走吧,別耽誤大爺辦事!“
待三個修士躍上岸邊,渡船重新駛向江心,明心才長舒一口氣。他轉向彭臻,雙手合十深深一揖:“多謝施主相助。“
彭臻收拾著散落一地的藥材,頭也不抬地問道:“小師父,你這是招惹了什么人?這些修仙者可不是好相與的。“
明心低頭看著自己沾了泥水的僧鞋,沉默片刻后輕嘆一聲:“小僧也不甚清楚。許是清水寺走水那日,不小心沖撞了哪位貴人吧。“他抬起臉,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出家人本該清凈無為,卻不想卷入這是非之中。“
說到這里,彭臻也不再多問,而是低頭撿著藥材。
“施主醫術精湛,想必在郡中頗有名望。“明心輕聲開口,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
彭臻手上動作未停,只是微微搖頭:“不過是個走方郎中,混口飯吃罷了。“
他抬頭看了明心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探究,“小師父年紀輕輕,卻已能獨自外出,想必也是寺中得力的弟子。“
明心垂下眼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菩提子:“小僧只是做些雜活,算不得什么。“
兩人沉默片刻,江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
“施主方才為何要幫我?“明心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彭臻停下手中的動作,目光望向遠處的江面:“我雖是個郎中,但也知道什么是善緣。“他頓了頓,又道,“況且,那些修仙者行事霸道,我見不慣。“
明心微微點頭,心中卻暗自警惕。他轉世重修的秘密絕不能泄露,眼前這郎中雖看似尋常,但能在危急時刻出手相助,又拿出珍貴的安神草,絕非普通走方郎中那么簡單。
“小僧慚愧,連累施主破費了。“明心合十行禮。
彭臻擺擺手:“那安神草本就是用來打點關系的,不算什么。“他看向明心,忽然笑道,“小師父若真過意不去,不如陪我去郡守府走一趟?我正好缺個幫手。“
明心一怔:“郡守府?“
“嗯。“彭臻點頭,“郡守府近日在招募藥師,我打算去試試。小師父既然暫時無處可去,不如與我同行,也算有個照應。“
明心沉吟片刻。
他確實需要找個地方隱藏身份,郡守府人多眼雜,反而容易藏身。況且,有彭臻這個郎中作掩護,也能減少被發現的危險。
“那就多謝施主了。“明心點頭應下。
渡船靠岸后,兩人一前一后下了船。
彭臻背著藥箱走在前面,明心則低著頭,默默跟在身后。郡城的街道比白溪村繁華許多,商鋪林立,行人如織。
與此同時,三只翠鳥掠過兩人的頭頂,向著郡守府的方向振翅飛去。
彭臻也從來沒有去過郡首府,為防露出破綻,先讓三只機關鳥去偵察一番,獲得有用情報,才能把戲繼續演下去……
三只機關翠鳥在郡守府上空盤旋數圈后,輕盈地落在西廂房外的梧桐枝頭。
它們均是彭臻用碧潮靈火煉制,栩栩如生,連羽毛在風中微顫的細節都與真鳥無異,府中往來仆役全然未覺異樣。
三只翠鳥透過半開的雕花窗欞,將內室情形盡收眼底。
錦帳內,郡守千金蘇婉清正痛苦地蜷縮在床榻上,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素白的絹帕瞬間被鮮血染紅。
“陳大夫,這...這究竟是何病癥?“郡守蘇明遠緊握愛女的手,聲音發顫。一旁身著絳色羅裙的郡守夫人林氏早已淚眼婆娑。
年約六旬的老郎中陳濟世擦了擦額間冷汗,顫聲道:“回大人,小姐脈象紊亂,似有異物壓迫……老朽行醫四十載,從未見過如此怪癥……老朽……老朽慚愧。這幾日翻遍醫書,此癥既非尋常腦疾,又不像中風癲癥...老朽實在...“
他顫抖著從藥箱取出銀針,卻遲遲不敢下針。
“廢物!“蘇明遠拍案而起,“整個青陽郡的郎中都看遍了,連個確切診斷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