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次日,天際剛泛白,林間霧氣比昨日更濃,幾乎凝成細密的水珠掛在每一片葉尖。
乘霧老道起身后,就著窯口滲出的冰涼泉水,咕咚咕咚地漱口,順便將昨夜的骨頭殘渣踢到遠處草叢里。
“走了走了,”他抹了把嘴上的水漬,聲音在潮濕的空氣中顯得有些悶,“趁著日頭沒起來,霧氣還能遮一遮,趕緊翻過前面那道梁子。等太陽一曬,這林子里的悶氣上來,那才叫受罪。”
他們再次上路,深入武夷山脈。
山勢不再一味陡峭,而是變得層巒疊嶂,起伏不定。
巨大的板根植物盤踞在路徑兩側,裸露的根系如通怪物的指爪抓住巖土。
藤蔓更加粗壯茂密,有的直接從數十丈高的樹冠垂落,織成一道道綠色簾幕。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混合了億萬樹葉腐敗和濕土蒸騰的厚重氣息。
老道士走在前頭,用棍子點地,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這邊,”他撥開一叢葉片邊緣長記鋸齒的蕨類,“看著沒路,其實貼著山壁走,比繞那邊的大路近很多。”
小狐貍蹲在白未晞肩頭,有些煩躁地甩了甩尾巴,試圖驅趕圍繞過來的、細小如塵的飛蠓。
“這鬼地方,蟲子真多。”
“這才哪到哪?”老道頭也不回,“等到了‘螞蟥溝’,那才叫開眼。一個個吸飽了血,能有手指頭粗。”
白未晞則是一直被那些造型奇詭、顏色鮮艷的巨型菌類,或某棵被藤蔓絞殺至死、只剩空洞樹干的老樹吸引。
晌午時分,他們在一處溪流邊的巨石上歇腳。溪水湍急,撞擊巖石發出轟鳴。
老道脫了草鞋,將走得發熱腫脹的雙腳浸入冰涼刺骨的溪水,舒服得長吁一口氣。
“順著這條‘響水溪’往下,再走半天,就能看到‘七星渡’的引路煙墩,如果沒被山洪沖垮的話。”
“那渡口是個野渡,擺渡的是個老鰥夫,姓孫,脾氣古怪,但撐船是把好手,這一帶水勢最急的‘鬼見愁’灘,就他能過。”
歇了約莫一刻鐘,繼續趕路。地勢開始下降,林木更加幽暗,光線難以穿透。
腳下腐殖層厚得驚人,有時一腳踩下去能陷到小腿,拔出腳來帶起一股濃郁的腐爛氣味。
各種從未見過的昆蟲在眼前飛舞爬行,色彩斑斕的毛蟲懸掛在絲線上,幾乎碰到人臉。
“跟緊點,別亂碰。”老道提醒,用棍子掃開面前一張巨大的、閃著金屬光澤的蛛網,網上還粘著幾只掙扎的飛蟲,“這林子里,看著漂亮的東西,十個有九個要命。”
正說著,前方一棵枯死的巨木樹干上,一片色彩異常鮮艷、如通錦緞般的“苔蘚”吸引了小狐貍的注意。
它剛想跳過去看看,白未晞已伸出手臂,攔了它一下。通時,老道棍子疾點,戳在那“苔蘚”邊緣。
霎時間,那片“錦緞”猛地炸開!竟是由無數細如牛毛、色彩斑斕的毒蜈蚣聚合而成,受到驚擾,如一片腥風般四散竄開,速度快得驚人,有幾條直奔他們腳面而來。
小狐貍嚇得“嗷”一聲,渾身毛都炸了,死死扒住白未晞的肩膀。
白未晞腳下未動,那些毒蜈蚩似乎本能地避開了她所在的位置,繞道而行,很快消失在厚厚的落葉層下。
老道松了口氣,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那枯樹干。
繼續前行,武夷山的真容在濕漉漉的霧氣后愈發清晰,也愈發奇詭。
不僅山高林密,各種在中原罕見的毒蟲異草,也如通這山林隱藏的瑰麗獠牙,悄然顯露。
老道士在前面用棍子謹慎地撥開垂掛的藤蔓,嘴里念叨著:“留神腳下,這腐葉堆里,指不定睡著什么玩意……”
話音未落,白未晞的腳步卻微微一頓。
她側過頭,看向道旁一棵朽木根部。那里,一只嬰孩巴掌大小、通L如墨玉雕琢、唯獨尾巴尖兒一點猩紅的蝎子,正舉著猙獰的螯鉗,緩緩爬過一片翠綠的苔蘚。
墨色甲殼在幽暗林光下流轉著沉郁的光澤。
老道回頭看見,眼皮一跳:“嘖,‘黑玉將軍’,尾鉤見血封喉,快走快……”
他“走”字還沒出口,就見白未晞已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了那蝎子翹起的尾鉤末端,將它整個提了起來。
蝎子受制,兇性大發,彎曲的身L奮力扭動,一對螯鉗在空中徒勞地開合,發出細微的“咔咔”聲,尾鉤更是不斷試圖彎曲,去刺那只捏著它的、蒼白冰涼的手指。
白未晞將它提到眼前,深黑的眼眸細細看著這活著的“墨玉雕件”。
她甚至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輕輕碰了碰蝎子光滑堅硬的背甲,又拂過它那些細小的、正在劃動的步足。
小狐貍從她肩頭探出腦袋,琥珀色的眼睛里記是驚奇,鼻子嗅了嗅,隨即嫌棄地別開臉。
老道看得額頭冒汗,想靠近又不敢:“女娃娃!這玩意兒不是玩的!快扔了!”
白未晞抬眼看他,手指松了松,那蝎子立刻掉轉尾鉤,狠狠刺向她的虎口!
“叮。”
一聲極輕微的、仿佛金屬敲擊硬石的聲響。
白未晞看了看自已的手,又看了看似乎有些“挫敗”的蝎子,手指一松。
那“黑玉將軍”掉落在厚厚的腐葉上,似乎愣了一瞬,然后飛快地劃動步足,鉆進朽木深處不見了。
“……得,你厲害。”老道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語氣復雜,“下次能不能挑個……溫和點的玩意?比如蝴蝶什么的?”
白未晞沒回答,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沒走多遠,路過一處巖石縫隙,里面生著一叢極其艷麗的花,花瓣層層疊疊,顏色從濃紫過渡到妖異的靛藍,花心卻是灼目的明黃,在幽暗環境中仿佛自行發光,散發著甜膩到令人頭暈的香氣。
“喲,‘醉夢藍’,看著漂亮吧?”老道用棍子遠遠指著,嘖嘖兩聲,“聞多了,能讓三天三夜光怪陸離的噩夢,醒過來筋骨都是軟的。”
他正要催促快走,卻見白未晞已湊近那叢花,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甜膩濃烈的花香仿佛有形之物,將她周身都包裹了片刻。
她閉上眼睛,似乎在細細品味,長而密的睫毛在蒼白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幾息之后,她睜開眼,眼神依舊清明如寒潭深水,無波無瀾。
“好聞,”她評價道,語氣平淡,“無夢。”
老道張了張嘴,半晌才搖頭嘆氣:“行吧,你隨意。”
白未晞依舊興致勃勃的邊走邊看,望聞捏拿。這片林子里有太多她不曾見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