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這一想,便去了好久都沒再搭理徐妙雪。
徐妙雪被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囚室里,她見不到同伴,也不知日夜,喊啞了嗓子想見六爺,也沒人搭理她。
徐妙雪心急如焚,她想再怎么吊人胃口也該適可而止了吧,她現在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出去。可六爺連個人影都見不著,根本不給她對話的機會。
她越等越絕望,心中那一絲強烈的不甘越燒越烈——為自已的未來,為同伴的安危……也為如意港上的那一樣東西。
只要鮫珠宴一日未開,她總覺得還有希望。
可她身陷囹圄,束手無策。
她有些頭疼,她好像忘了什么。
但她始終都撥不開那團迷霧,她只能拼命回想那些自已記得的事。
想了太多遍,就跟夢魘似的,她好像又回到了好多年前,沙頭岙沙灘上里還躺著父親的遺體,里頭人聲鼎沸,而她什么都做不了,眼睜睜看著勤勞了一輩子的父親含恨而終。
那時她年歲尚小,也曾懵懵懂懂地期盼著陳三復的商船滿載而歸,那她家就能換更大的屋子,母親不用起早貪黑地織魚網補貼家用,父親也不必全年無休地去工坊,兄長能娶上他暗戀的大小姐,而她,可以穿更漂亮的衣裳了。
時至今日徐妙雪仍在困惑,從她爺爺的爺爺開始,徐家人便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日子總是一代人好過一代人,他們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可是為什么?冥冥之中究竟是什么因果要懲罰這些善良的人們,頃刻間……幾代人的努力就這么灰飛煙滅。
是因為她父親太冒險了嗎?他不該搭上全村人的積蓄,不該對大海生出貪念。
但這又是個悖論。
倘若沒有這些野心,就沒有那些王侯將相的傳奇故事了。她的父親沒有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只是在能力所及范圍內想要向上攀爬而已。
漸漸的,徐妙雪成了這世上最不相信天道酬勤的人,所以她選擇了一條歧路。她在逃避——不要努力,不要執著,就不會被命運戲弄。
她只想騙騙錢,還了債,一家團聚,此生便夠了。但人總是會陰差陽錯踏上那條自已最不想走的路,從她想進入如意港的那一刻開始,她的不幸也就降臨了。
倘若沒有生出這個妄想……她就不會做這么多冒險的事,也就不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但,哪怕再來一遍,她還是會這么做。
因為鮫珠宴上也許有一個答案。
——鄭二爺拿出來的那件骨木雕香熏球,似乎是父親當年為費南爾多設計的十里紅妝中的一個物件!
骨木鑲嵌的技藝大多都用來打造大物件,造價高,賣得也貴。這些小東西做工精細,花的時間卻可能跟大物件差不多,吃力不討好的事沒人愿意做。但是父親說,嫁妝里全都是只能放在家里的大物件,他得做一樣能隨身帶著的東西,這樣能叫更多的人看到來自東方的手藝。
當時做這個香熏球,純是徐恭在炫技,他用了不外傳的獨門技藝“骨絲千疊”,將牛骨片削至半透明后,用徐家秘傳藥水浸泡,骨片產生冰裂狀細紋,再以發絲細的銀絲沿裂紋鑲嵌,遠觀如竹葉覆雪。而“雪”正是取自徐妙雪的名字。
徐妙雪只看著那張不起眼的造像圖,也無法確定究竟是不是父親的手藝——倘若是的話,這更難解釋了,本該在如意港大火中付之一炬的嫁妝,為何會出現在潮信宴海寶競拍的清單中?
她親眼看到,這小物件被放在最深處的大箱子里,由父親親自封了箱,沙頭岙的數十位壯丁們將箱子搬到如意港的碼頭裝貨。那年如意港的火光沖天,半個寧波府都看到了,木頭是最容易著火的,倘若這東西沒有被燒毀,那是不是說明——別的貨物都還在?
所以她才一定要去潮信宴上親眼看看這東西,究竟是出自鄭應章之手,還是她父親之手。
她始終半信半疑,手藝人往常都要練上十幾年的基本功,才能有所小成,而鄭應章就學了三年,就能做出這么精巧的東西了?
泣帆之變背后也許還有許多她無從探知的秘密……有沒有可能……
這十多年的時間也許還能彌補,她還能將那些凝聚著父親心血的貨物找回來,運到大海的那邊。
可這只是令徐妙雪日夜難寐的幻想而已。
此刻她跟一條臭咸魚似的躺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囚室里,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她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徐妙雪背靠磚墻,目光到處打轉。
油燈掛在外頭墻壁上,只有些昏暗的光透進來,三寸外,火盆里的炭塊泛著暗紅的光。關押的人相當謹慎,連炭都只給堪堪取暖的份量,想要弄出點火星來都不可能。
木桌上擱著陶壺,還剩下半壺水,除此之外,囚室里空空蕩蕩。
但徐妙雪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身子沒有動,手卻開始窸窣地忙碌起來。她輕聲撕下一塊衣袍,隨后起身走到桌邊用陶壺里的水將布浸濕。
徐妙雪蹲到火盆前,把濕布一角搭在殘炭上,另一角卷住幾根未燃盡的茅草。不一會兒,濕布遇熱便蒸騰出水汽,茅草悶燒冒出灰白濃煙,煙柱順著鐵門鉆出,門外不消多時便響起嗆咳聲:“咳咳……怎么回事!”
“救命!”徐妙雪縮在門邊尖叫,“炭盆……炭盆燒起來了!”
鐵鎖“咔噠”解開,門開一掌寬。守衛左手持油燈探入,右手緊握刀柄——徐妙雪突然從門后閃出,將滾燙的濕布甩向守衛面門遮擋視線,右手抓住油燈底座猛拽。守衛本能回奪,她順勢松手——油燈脫手飛向半空!
燈油潑灑的剎那,守衛連連躲避,而徐妙雪一動不動,任由燈油在她腳下破碎,火舌瞬間舔上她的衣擺。
*
程家今夜燈火通明,家丁們自偏門進進出出,一個個神色肅然,不敢高語。
賈氏昨日被徐妙雪嚇唬了一下,真有些慌了,怕把徐妙雪這瘋兔子惹急了她真會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于是起了去曾員外那退婚的心思。
誰料曾員外更不是好惹的,他從前便是地痞流氓起家,年逾五十了還是那副惡霸德行,仗著自已與盧老家有些交情,逼賈氏必須交出來人,否則便砸了程家的鹽場。
程開綬聽聞此事后當夜便策馬離府,想去慈溪尋自已的老師求他救人。賈氏焦頭爛額,一邊派人去追大少爺,一邊派人去尋徐妙雪。
賈氏下了決心,決不能搭進程家和程開綬的大好前程,她就是把寧波府翻個底朝天也要把徐妙雪找回來,綁也得把她綁到曾員外床上去。
未出閣的女子們總會對這個世間不切實際的幻想,等成了婦人,肚子里有人骨肉,浸在柴米油鹽里,人就老實了——所有女子不都這么過來的嗎?
賈氏派出一波又一波的家丁,甚至還去自已娘家借了幾個壯丁,聲勢浩大地去找徐妙雪,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而賈氏怎么也想不到,徐妙雪此刻已經帶著阿黎悄無聲息地摸回了自已的小房間。
她深諳燈下黑之道。
方才她為了逃出六爺的囚室不惜引烈火焚身——守衛哪見過這種瘋女人,火都燎上了身子嘴角還噙著笑的,嚇得忘了反應,徐妙雪早就算到了會有這瞬間的時機,頭也不回地奪路而逃。她在外頭放了幾把火調虎離山,待囚室看守薄弱后立刻折回去,救出自已的同伴們。
徐妙雪向來兩手空空,若有人問她,你的籌碼是什么,她會噙著那抹漫不經心的笑回答你——我自已。
她就是這樣隨時都能把自已押上賭桌的人。
黑燈瞎火的房間里,徐妙雪褪去身上燒壞了的衣服,小腿上燎了一個醒目的火泡。她熟練地從針線盒里拿了根針,就著昏暗的月光直接挑破。
盈盈的月光下,少女疼得呲牙咧嘴,但硬是一聲沒吭。
處理完傷口,她悶頭往床上一倒,瞪著床沿發呆。
今夜是出不了城了,徐妙雪本想著還是回程家蟄伏一段時間,諒他六爺本事再大,寧波府還是個講王法的地界,他一個廣東海商不可能光天化日強搶民女吧?可沒料到一夜之間,程家也已容不下她,她可謂剛出虎穴又入狼窟。
斷不能再被六爺抓回去了,誰知道還有沒有小命活,徐妙雪很清楚自已接下來找一個落處——她擅長偽裝,擅長騙人,但每一次騙局都是一次駛向大海的未知航行,她不可能永遠飄在海上,她需要一個港口。而這個港口就是一個身份。偌大的世界,是容不下一個沒有身份的女人的。
她必須是誰家的小姐,或是誰家的夫人,否則所有的麻煩和危險都會找上她。
而很多時候,她的選擇都非常有限,她需要用盡全力去贏的籌碼,并不是一夜暴富的獎勵,僅僅只是讓生活不要變得更糟糕。
那此刻,她該何去何從呢?
門輕輕被推開,是阿黎回來了,她從廚房偷了幾個冷透了的饅頭回來充饑。徐妙雪坐起來,卻見阿黎欲言又止。
“怎么了?”
阿黎猶豫片刻后還是如實回答了:“我聽說……開綬少爺連夜去慈溪找他的老師王榆恩大人了……大概想請王大人保媒來求娶小姐你。”
徐妙雪錯愕地坐著,半晌才口是心非地吐出一句話——
“自以為是。”
他什么都不要做,徐妙雪還能好受點。上回走時當著程開綬的面說那些話氣賈氏,她其實心里有些自責。全天下人,她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去騙去偷,但唯獨不想欠著程開綬的恩情。
徐妙雪閉上眼,腦中掠過無數混亂的想法。
東海之濱的回南天是最磨人的天氣,水汽濕重地黏在身上,輕盈的空氣轉瞬便成了混沌的灘涂,將人整個兒裹進去,什么也想不動,什么也想不通。
她猛地站起來,披上架上的黑色斗笠便要出門。
阿黎一驚:“小姐,去哪?”
“把程開綬那蠢貨找回來。”
她要趕在程開綬自以為是的求婚之前,用最惡毒的話跟他說清楚,她的人生不需要他管,他只要一直做他的縮頭烏龜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