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玉拼命想甩開徐妙雪冰冷的手指,那手的力道卻大得出奇,仿佛溺水者正抓著一塊浮木。她慌了神,不是因為徐妙雪的慘狀,而是這盆從天而降的臟水——眾目睽睽之下,徐妙雪抓著她暈倒了!
此時各家的船只正陸續靠岸,碼頭上人頭攢動。這邊的尖叫和騷動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貴族、仆役、船工、剛下船的普通香客……人群如同潮水般迅速圍攏過來,將裴家、盧家一行人以及倒地的徐妙雪圍在中間。
“怎么回事?”
“是盧家小姐害裴六奶奶暈倒了!”
“光天化日,盧小姐怎會如此?”
“我倒瞧著像是急癥發作?”
“可人確實是抓著她袖子倒下的……”
議論聲嗡嗡作響,交織著驚疑、好奇與一絲看熱鬧的興奮。
裴老夫人臉色煞白,被丫鬟攙扶著,看著倒地的兒媳和手足無措的盧明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盧大奶奶擠上前來,看到這情形,心頭一燥——這可不是她安排的!她狠狠瞪了慌神的盧明玉一眼,示意她鎮定。可這要怎么鎮定?誰也沒料想到會有這樣的局面。
“讓讓!大夫來了!”
這一聲猶如天籟貫耳,盧明玉覺得自已有救了,幸好,自家船上向來周到,是備著大夫的。
混亂中,盧家的仆役高聲喊著開路,引著一位老大夫匆匆擠入人群。
大夫蹲下身,先掰開徐妙雪緊抓盧明玉袖子的手,那手竟在掰開后軟軟垂下,周遭鴉雀無聲,但圍觀者心中皆是一瘆。
大夫仔細診脈、翻看眼瞼、查看口鼻??蓵r間一點點過去,他卻始終沒有給出任何診斷,倒是眉頭越鎖越緊——脈象雖略顯虛浮,卻并無急癥危象;氣息雖微弱,卻均勻,翻看眼瞼,瞳孔也未見異常擴散……
老大夫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對著裴老夫人和盧大奶奶滿臉困惑地拱手:“回稟幾位夫人……裴六奶奶脈象并無大礙,不似中風、癲癇、中毒等急癥之兆。這……昏迷之狀,著實蹊蹺,老朽……老朽實在診不出病因。”
人群嘩然。
“沒???那怎么會這樣?”
“裝的吧?哪有診不出的?。俊?/p>
盧明玉如釋重負,緊接著便氣急敗壞地上去拽徐妙雪起來:“好啊,你裝的是吧?你起來!”
但徐妙雪身子軟軟的,任由盧明玉怎么折騰都沒有反應。裴鶴寧看不下去了, 一把推開盧明玉。
“你別碰我六嬸嬸!她都這樣了!診不出來的怪病多的是,你是不是對她做什么了?”
阿黎也跟著嚎了起來:“我們夫人太慘了,遭人陷害哇——”
“我什么都沒做!”
“那我六嬸嬸怎么只抓著你不抓別人!?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等我六叔來了,你吃不了兜著走!”
盧明玉急得抓著盧大奶奶的手就哭嚷起來:“娘!不是我!”
“不是實病的話……莫不是中了什么邪祟?”一個膽小的婦人小聲嘀咕了一句,立刻引起一片附和。
這年頭鬼神之說深入人心,尤其在這禮佛之地普陀山下,此念一起,許多人看向徐妙雪的目光便帶上了幾分驚懼。
就在這人心惶惶、束手無策之際,人群外圍忽然傳來一聲清越的佛號:“阿彌陀佛!”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過了嘈雜。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風塵仆仆、身著洗得發白袈裟的老和尚,由一位妝容華貴的夫人領著,正從一艘剛剛靠岸的船上下來。
領路的正是那位被全寧波府貴女排擠的楚夫人,她動作爽利,此刻也顧不上太多,簡單地對眾夫人行了個禮,便朗聲道:“這位是普陀山的慧覺大師,云游四海方才歸來,師父說一下船便看到此地煞氣沖天,聽聞有人暈倒,便趕緊來看看?!?/p>
有人疑惑這普陀的大師為何會與楚夫人同行,但眼下不是問這個的時候,紛紛給大師讓了路。
慧覺大師撥開人群,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并未先看地上的徐妙雪,而是目光如電,迅速掃視四周,最終定格在徐妙雪身邊那個不起眼的錦布包袱上。他指著那包袱,聲音帶著凝重:“諸位施主,煞氣便是從這里散出的,怨戾極重!這位女施主驟然昏厥,口吐穢物,只怕與此物大有干系?!?/p>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個包袱上,挨得近些的人生怕沾了晦氣,連連退開幾步。
但哭得滿臉涕淚的阿黎顧不上這些,連忙著手將包袱解開。里面無非是些女子尋常衣物用品,突然,一個物件滾落出來——那是一個約莫拳頭大小、制作極其精美的骨木鑲嵌香熏球。
在場一部分人都是參加過前些日子如意宴的,一眼便認出來,這是鄭家捐獻的海寶,是鄭二爺的杰作,當時好多人都想要競拍,卻不得不給東道主面子,讓裴鶴寧買走了。不過許多人事后知曉,這其實是裴六奶奶想買來送給裴六爺的東西。
慧覺大師一見此物,神色更加嚴肅:“煞氣根源就在此物上。”
阿黎驚訝:“這是夫人在如意宴上買的海寶呀!本意送給姑爺的,想著先帶來普陀開光加持……怎么會……”
有人附和:“對啊,這又不是明器,為何會有煞氣?”
“諸位施主可曾聽聞‘器物奪魂’之說?技藝超凡的匠人,若在打造器物時傾注了畢生心血與執念,其身故后若怨氣不散,極可能附于其上。此物已成邪器,汲取生人精氣,久之必致人癲狂昏聵,乃至索命?!?/p>
此言一出,周遭鴉雀無聲。
裴鶴寧顫巍巍地發言:“大師,可……打造這物件的匠人還活著啊。”
慧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若不信,可請一位陰陽先生來看。”
阿黎磕了個頭,急切道:“大師,我們沒有不信,眼下不是追究這東西的時候,您看看怎么能救我們家夫人??!”
慧覺面露難色:“老衲畢竟不是大夫,不擅救病治人,云游四方時倒是聽說有些藥材可以暫時驅除邪祟,使人回魂……但,那些藥材頗為珍稀?!?/p>
盧大奶奶一聽還有救,忙不迭開口,財大氣粗:“大師您盡管說,我們盧家船上備的藥還是齊全的?!?/p>
“古法有云,以蘇合香丸通竅辟穢,輔以牛黃清心丸安神定驚,牛黃須是天然形成,入藥的犀角需用暹羅犀角,而非水牛角,若有如此兩粒藥丸,或可一試……”
盧大奶奶看向身邊的大夫,此時還沒明白這兩樣東西的含義:“我們船上有嗎?”
大夫抹了把額角冷汗:“回夫人的話……蘇合香丸需用沉香與蘇合香入藥,這兩位藥材皆是從西洋傳入,數兩便值千金,平日不會隨便備著……這蘇合香丸尚且還有路子可尋,但那牛黃清心丸要用天然牛黃,暹羅犀角、麝香與金箔所制……若說去哪找,恐怕只能是紫禁城里才有了!”
盧大奶奶僵在原地。
“我有啊?!币宦暲Щ笥掷硭斎坏穆曇舸蚱屏私┏?。
眾人望去,還是六奶奶身邊的那個小丫鬟阿黎。
她從自已包袱里掏出一堆藥罐子,一邊找藥一邊道:“我們夫人自小體弱多病,出嫁離家時老爺便為她尋了許多名貴藥材,要我隨身帶著——”
阿黎找到兩個小瓶子遞給慧覺大師:“大師您瞧瞧,是不是這兩樣?”
慧覺打開藥瓶聞了聞,大喜:“正是?!?/p>
盧大奶奶懸著的心活了,又死了。
她當然希望徐妙雪無恙,她家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嫌疑才能洗清,但她又隱隱希望那小丫鬟掏出來的藥是假的——紫禁城里才有的藥,憑什么這女人能隨身攜帶?
到底什么家底啊!
周遭鴉雀無聲,想必大伙心里的想法與盧大奶奶的不謀而合。
希望她好,又不希望她太好。
唯有楚夫人松了口氣,道:“阿彌陀佛,真是佛菩薩保佑,六奶奶這回定是有驚無險了?!?/p>
阿黎立刻取水,小心翼翼將藥丸喂入徐妙雪口中。
不過半盞茶功夫,在無數目光注視下,徐妙雪長睫微顫,嚶嚀一聲,竟真的悠悠轉醒。
“誒醒了醒了,夫人醒了!”
“我這是怎么了……”徐妙雪眼神渙散迷茫,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緩緩環顧,最終定格在近處臉色慘白的盧明玉身上,聲音細若游絲,“盧小姐,你……”
“跟我無關!”盧明玉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彈開,尖聲辯解,“是你自已買的那個邪物——鄭二爺做的香熏球害的你!大師都說了!大家都看見了!”
她語無倫次地指向地上那香球,一抬眼,正對上剛擠進人群、一臉驚愕的鄭家二爺鄭應章。
阿黎附在徐妙雪耳邊,將方才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徐妙雪的目光順著盧明玉的手指,茫然地落在香熏球上,又緩緩移到鄭二爺那張寫滿錯愕的臉上。
剎那間,那迷茫虛弱如同潮水般褪去,被一種火山噴發般的驚怒取代——她猛地掙扎坐起,行動間帶著恰到好處的踉蹌,她指著鄭二爺,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我敬你鄭二爺是名譽江南的手藝人,一年啄一器,童叟無欺!”她捶胸頓足,眼淚說來就來,“竟是謀財害命的勾當!可憐我差點……差點……”
徐妙雪哽咽難言,身體搖搖欲墜,全靠阿黎死死扶住。
圍觀者竊竊私語。
這件雪竹雙清佩鏤空香熏球是鄭家捐獻的海寶,鄭家老早就在寧波府傳出風聲,今年鄭二爺雕琢的器物,要拿去為裴家的鮫珠宴助興——而裴家在所有人的見證下,拍走了這件海寶——這東西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裴六奶奶方才那昏迷的駭人模樣大家也都是親眼所見。
而這位老和尚,一看便是仙風道骨,在佛菩薩腳下,也斷不可能亂說話。
老和尚說器物上的煞氣是匠人的冤魂,裴六奶奶又叫嚷著要鄭二爺給個解釋。
別說裴六奶奶了,所有人都在好奇。
這事太古怪了,明明每個環節都在眾人的關注下,沒有任何問題,做不得假。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人都在困惑,在恐懼,在天馬行空地猜測,在尋找那個邪祟。
而這出戲的始作俑者徐妙雪——她爽了。
大家都信奉眼見為實。只是眼睛看到的,可不一定是真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