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深處的牢房彌漫著腐朽的稻草與鐵銹混雜的氣味,唯一的光源來自高墻上巴掌大的氣窗。鄭源盤腿坐在相對干凈的草席上,油燈將他眉飛色舞的影子投在爬滿霉斑的墻壁上。
“老哥,不是小弟吹牛,”他嘬了口粗瓷碗里的濁酒,得意地晃著腳鐐,“那兩浙巡鹽御史算什么東西?裴叔夜裴大人可是我嫡親表嫂的弟弟!”
鐵鏈隨著他的動作嘩啦作響,驚起墻角幾只老鼠,“你想想為何是裴大人搶先拿我?那是護著自家人!待過幾日風頭過去——”
“哎喲鄭大官人,那等您出去之后,可別忘了咱幾個小弟。”牢頭舉起酒杯同鄭源對飲。
話音未落,甬道盡頭響起鐵鎖開啟的鈍響。一個裹著黑色斗篷的身影踏著濕滑的青石板走來,兜帽壓得極低,只露出小半截蒼白的下頜。
牢頭狐疑地望去,卻見對方遞來一塊腰牌,幾枚碎銀錠隨著她的動作落入牢頭掌心,牢頭目光掃了一眼,頓時了然,喉頭滾動著讓開通道。
“貴人您請。”
牢頭識趣地帶走手下,騰出空間來。
鄭源瞇眼打量著來人,酒碗懸在半空。
徐妙雪停在鄭源牢房前,緩緩摘下兜帽,幾縷被潮氣打濕的碎發(fā)黏在頰邊,露出那雙浸著寒潭水的眼睛。
“這位姑娘面生得很,不知是……”
“裴大人不便親自前來,特意命小人走一趟。”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端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鄭源一聽是裴叔夜,一下子便精神起來,撲到欄桿前,巴巴地看著徐妙雪。他幾乎沒懷疑過她的身份,瞧這姑娘這鼻孔看人的架勢,跟冷臉的裴大人簡直一模一樣。
“裴大人有何指示?”
“我家大人說——鄭公子沒給他交代實底,”徐妙雪不動聲色,“他已經(jīng)生氣了。”
鄭源慌了,連聲道:“小人哪敢對裴大人隱瞞!劣鹽的事我認,該賠的銀子、該補的窟窿,鄭家絕不含糊……”
“張見堂張大人來查的,可不止是鹽——”徐妙雪冷冷打斷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暗示,“泣帆之變時鄭家做過什么,鄭二爺后來是怎么名揚四海的,鄭公子心知肚明。”
“砰——”鄭源手中的酒碗砸在地上,渾濁的酒液濺濕了他的衣擺。他臉色驟變,嘴唇微微發(fā)抖:“張大人要查的……竟是當年的事?不可能……當年的事早就了了……”
果然,這個人知道內(nèi)情。
聽到這話,徐妙雪反而是不緊不慢地冷笑了一下,居高臨下地睨著鄭源,仿佛自已對一切已經(jīng)了如指掌:“鄭公子,雁過留痕啊。”
鄭源眼皮一跳,顯然有些心虛,不敢再答。
徐妙雪知道這博弈已經(jīng)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她越想知道真相,就越不能急切——誰先著急,誰就輸了。
徐妙雪也不說話,擺出一副讓鄭源自已品的神色。
鄭源額角滲出冷汗,卻仍強撐著干笑兩聲,顫抖著狡辯道:“不是我不說……我確實不知情啊……畢竟我只是鄭家的表親……”
徐妙雪譏笑一聲:“鄭公子若要這么裝糊涂的話,那就當我沒來過吧,”她作勢抬步要走,“到時候等張見堂親自來提審,可別怪我們裴大人沒幫過忙。”
“等等!”鄭源猛地撲到柵欄前,鐵鏈嘩啦作響。他死死盯著徐妙雪手中的令牌,又環(huán)顧四周,確認無人監(jiān)聽,終于咬牙道,“裴大人當真能幫我?”
徐妙雪不正面回答,只給暗示:“裴大人和鄭二奶奶的關系,你是知道的。”
鄭源喉結(jié)滾動,眼中掙扎之色愈發(fā)明顯。
徐妙雪見狀,趁熱打鐵:“這保命的機會,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鄭源頹然坐回草席上,重重嘆了口氣:“我說。”
*
十二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十月初七。
泣帆之變前夜。
如意港的夜色被無數(shù)火把和燈籠映得通明,三艘福船如沉睡的巨獸般泊在碼頭,高聳的桅桿刺破夜幕。船工們還在通宵達旦地裝載貨物,修長的船身上,堆滿了用油布嚴密包裹的貨物——綢緞、瓷器、漆器、茶葉……還有那批巧奪天工的十里嫁妝,鋪滿了半面甲板,連裝貨的箱子都比之其他更為精致。
那是徐恭的心血,是沙頭岙村民幾輩人的積蓄,當然,沒有人會花錢去給別人造夢,大家等的都是此去一行,賺個盆滿缽滿,陳三復的船隊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驗證了這件事,如今寧波府沒有人會懷疑這件事,只怕自已上船太晚。
徐恭在子夜輾轉(zhuǎn)難眠。他輕手輕腳地披上外袍,鬼使神差地走向如意港。
海風裹著桐油和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想再看一眼即將遠行的貨物,一想到自已的心血即將啟程去往大海的另一邊,想象著這些器物在異邦宮殿里綻放光彩的模樣,他便激動難耐。
可走近些,便能察覺到異樣。本該熱鬧的裝貨聲中,夾雜著幾聲壓抑的悶哼,風中隱隱飄來血腥味。
徐恭忽得瞇起眼——不對啊,那些人分明是在卸貨。
十幾條漕運小船如鬼魅般貼在大船旁,一箱箱笨重的貨物被無聲無息地從大船上運下來。
“這、這是作甚?”徐恭沖上前抓住一個力工,“我們的貨要直發(fā)西洋的!”
力工眼神閃爍:“頭兒說,先運去別處暫存。”
“送去哪?不去西洋了嗎?”徐恭急切追問。
力工不耐煩地推開徐恭:“我怎么知道,別耽誤我做事。”
徐恭不依不鬧地抓著力工:“你們陳爺在哪?我得去問他!我跟他簽過契的,他要把我的貨送去西洋的!”
鄭源拎著酒壺從船舷上探出頭來,懶懶俯視著徐恭,像看一只扒在碗沿的螞蟻。
他晃著酒盞,道:“明日這海港要出大事,我這是在救你的貨。”
徐恭眼尖,看到了鄭源腰間鄭家的牌子:“你是鄭氏鹽商的人?這些都是運鹽的漕船?你們來如意港做什么!”
徐恭的吼聲驚飛了桅桿上的夜鷺,“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陳爺——”
酒盞突然砸碎在徐恭腳邊。
鄭源嘆了口氣:“給臉不要。”
他抬手做了個手勢,兩個漕工立刻鉗住徐恭雙臂。
鄭源縱身躍下船舷,靴底重重砸在潮濕的碼頭上。徐恭渾然不覺危險降臨,他的視線死死盯著那些被搬上小船的器物上——他的心血,正一件件離他遠去。他嘶吼著撲向船幫,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刮出幾道白痕。
此刻的徐恭尚未明白,他就像那條那條正在解開的纜繩——麻繩在系纜樁上一圈圈松脫,被潮水越拽越遠。繩頭還在岸上徒勞地蜷曲,整條長繩卻已半浸在海水中,隨著波浪起伏。就像他抓不住那些飄向黑暗的嫁妝,這片生養(yǎng)他的土地,也終將從他指縫間流走。
徐恭最后聽見的是頸椎斷裂的脆響,以及鄭源對漕工們的笑罵:“扔海里去,明兒這里打起來,正好栽贓給他們。”
咸澀的海水灌入鼻腔,徐恭渾濁的瞳孔里,還映著港口未熄的燈火。潮聲陣陣,像是遙遠國度傳來的回響。
第二日,震驚寧波府的泣帆之變發(fā)生,海港的濃煙遮蔽了整片天空。百姓們望著化為灰燼的商船,惋惜多少人的財富在這場大火里付之一炬。寧波府經(jīng)歷了一場歷時數(shù)年的動蕩,破產(chǎn)者有如過江之鯽,卻鮮少有人知道,鄭家的私庫里,堆滿了提前從商船上偷出來的珍寶。
這些被悄悄轉(zhuǎn)移的貨物中,一批巧奪天工的嫁妝器物卻讓鄭家犯了難。
這批器物不似茶葉、絲綢等物千篇一律,太有特色反而惹眼。無論是單賣還是整單脫手,買家必會詢問出自哪位匠人之手,鄭家行事謹慎,怕因小失大,因此一直將這批器物藏于庫房。
幾年后鄭家大公子突然離家出海,鄭家與康家退婚,鄭家陷入了后繼無人的困境,寧波府也到處傳著是鄭家的閑話。
就在這個當口,不務正業(yè)光愛鉆營偷雞摸狗之道的鄭應章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對外宣稱要上天臺山拜師學藝,實則閉門研究這批嫁妝的精妙工藝。數(shù)月后,他頂著“浪子回頭、學成歸來”的光環(huán),將一方結(jié)合骨木鑲嵌與金銀繡工藝的檀香四季屏獻給即將入宮的吳昭儀,立刻在寧波貴族圈引起轟動。
為了掩人耳目,鄭應章將大件的拔步床、屏風等物拆解,取其精華,重新制成精巧的首飾匣、妝奩等小件,并立下規(guī)矩:每年只出一件精品。這“歲琢一器”的名頭很快在江南貴族圈傳開,通過營銷這種稀缺性,使得人人趨之若鶩。
就這樣,鄭家不僅成功將這批來路不明的珍寶洗白,更借著鄭應章的“大師之風”,讓這個鹽商之家在文人雅士中贏得了前所未有的聲望。
而那個匠人的名字,在如潮的歲月中一點點蝕刻殆盡。到如今,連鄭家人都不記得這些貨物到底出自誰之手了。人是會騙自已的,說謊久了,他們連自已都以為,這些器物就是出自于鄭應章之手。
有些謊言說久了,便成了真。鄭應章經(jīng)年累月地撫摸著那些器物的鑿痕,稍作加工,拆解那些器物,竟也成了他記憶里自已親手雕琢的模樣,最終連自已都相信,那些紋路本就是出自他之手。
鄭源只記得,那匠人個子不高,有些駝背,說話還帶著口音,看著人挺窩囊的,倒還挺有力氣,硬生生在船舷上抓出指痕來。
鄭源沒有注意到,徐妙雪掐著掌心,強忍住幾欲落淚的情緒,目光里的殺氣幾乎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