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寧波府,曾經的老明州,江南攜來的溫潤水汽行至此地便陡然轉性,化作罡風撲向海疆,匯入滔天洋流。待它折返陸上時,看似仍那般和煦,其實裹著老明州人的野心,一路撲向江南、乃至中原。此間簪纓望族,哪個不是身經百戰,浪里淘沙歷練出的精明角色?
但從未有一刻像現在一樣荒唐,滿城顯貴竟被一個女騙子攪得心神不寧。
只因他們的錢被攥在那婦人手中——縱使平日將“視金錢如糞土”掛在嘴邊,此刻也難掩惶急。
當初所有人都只當她是個鄉野暴發商戶,行事荒誕不經,即便她曾借四明公的名頭張揚生意,四明公亦只當是被野犬吠了一聲,顧及體面而未加追究。無數這般不經意的小事累積,最終匯成今日這騎虎難下的局面。
而今寧波府的縉紳們,倒顯出百年未見的齊心。任他東南西北風,必須立刻找到位“裴六奶奶”。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而這“廟”,正是裴大人。
可裴大人終究不是尋常嫌犯,不能隨意驚動。宴上眾人斟酌再三,推選出幾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隨寧波府知府一道,謹慎登門拜會。
誰料,興師動眾的一行人還未走出如意港,便有裴家小廝慌忙來報:“我家大人宴后突發急癥,大夫說是中了食毒!如今人在醫館,說要查驗席上飲食才能下方解毒!”
中毒?竟有這般巧合?
眾人將信將疑趕至醫館,果見裴叔夜面色蒼白臥于榻上。大夫言其因貪食海鮮,又兼冷酒傷胃,以致邪滯中焦、升降逆亂。原先準備興師問罪的的知府與幾位族老見狀,頓時沒了氣焰,顯然當下不是議事之機,而裴叔夜又似對宴上風波渾然不覺,他們最終只得囑小廝代為傳話。
將過子時,更深露重,一團亂麻的現狀似乎只能等天亮后再看分曉,而就當一行人準備悻悻離去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們。
裴叔夜由琴山扶著走出來,步履虛浮,氣若游絲,可語氣卻是無比的難以置信:“內子失蹤了?”
“裴大人,尊夫人很可能是畏罪潛逃……”
“斷無可能!”裴叔夜聲音陡然提高,自知失態,緩下一口氣后急切道,“諸位老世伯,王大人,晚輩知曉內子為人,她不可能是騙子,她如今生死未卜,恐是蒙冤受害……”
月色清冷,映照著裴叔夜未及冠束的散發與蒼白的面容。往日官場上那個雷厲風行的裴叔夜此刻蕩然無存,眼前人更像是個身心俱損、遭娘子背棄的落魄書生。
先前縱然有幾分懷疑,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或許也是裴叔夜素日立身太過正直,畢竟是仗義執言慘遭貶謫的探花郎,世人都愛出淤泥而不染的故事,實在難以相信他和騙子會是一丘之貉。何況他已是手握權柄的朝廷命官,于情于理,又何須行此下作手段斂財?
知府動情勸道:“裴大人稍安,此事尚在查證,未敢妄斷。只是一查‘貝羅剎’,尊夫人便不知所蹤,如意港、府上乃至甬江春皆不見其蹤,故不得不前來一問。下官已派出衙役全城搜查,定能將尊夫人尋回來,介時自有論斷。”
“那……便有勞王大人,”他勉力拱手,聲氣孱弱卻懇切,“萬望尋內子回來……以證清白。裴某,感激不盡。”
世道對男子終究是更寬厚,而裴叔夜深諳此理,略示狼狽之態,便足以引動旁觀之信。
只是,這還遠遠不夠。
徐妙雪成千夫所指,又下落不明,等天一亮,消息傳開,街頭巷尾的流言將是一場無形的惡戰。
琴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想得很簡單——人不在就是畏罪潛逃,人要是在,還能據理力爭,再不濟,他們也能將徐妙雪保護起來。
“爺,我讓探子們去找徐姑娘?”
“不能找,”裴叔夜緩緩搖頭,“如今寧波府里所有眼睛都盯著我,我一動,就會落人把柄。”
“那什么都不做嗎?”琴山這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難不成,爺真是要斷臂求生了?
裴叔夜只是若有所思,并未作答。
……
次日,鄭家與裴府的門檻幾欲被踏破。
涌向鄭家的多是些小鹽商與債主。風聲已傳開,道是鄭家山窮水盡,欲以古畫抵債,不料竟是贗品。誰還管他鄭家是不是遭人算計的苦主,眼下只緊逼問鄭家的鹽引能否兌現,現銀何時能還。
焦頭爛額的鄭桐只能倒逼官府快去找出“貝羅剎”,可官差們搜遍了海岸,仍是一無所獲,連嫌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裴家這頭,亦是門庭若市。來客多是手持“寶船契”的體面人,雖不至如市井般砸門叫罵,卻也難掩焦慮,言語間步步試探。
可誰都知道,裴六奶奶與裴老夫人不合,攛掇著癡心的裴大人鬧分家,小夫妻倆已經在甬江春住了好一陣了,縱然現在來詢問裴老夫人,也問不出什么來。而唯一可能知情的裴大人又纏綿病榻,一蹶不振。
幾波人都聚在裴家正廳嘰嘰喳喳,聊著“裴六奶奶”可能去哪兒了,眾說紛紜,吵嚷得裴老夫人眼前黑了又黑。
裴老夫人耳邊嗡嗡的,眼前仿佛掠過裴家這十來年的起起落落,自從裴老爺去世后,孤兒寡母撐起這個家,唯一的堅持就是盼家業不落。這些年她總咬著牙想,只要管好小輩,不賭不嫖,哪怕窩囊些無能些,總歸這么大的家族,也不會敗到哪去……
何曾想,裴家百年清譽,竟要斷送于一女子之手。裴老夫人悲從中來,懊悔不已:“當初那沒規矩的狐媚子進門,老身便不該松口……不知給六郎灌了什么迷魂湯……果然啊,沾上海上生意,便是裴家的詛咒……”
“人都還未尋回來,真相不明,母親為何要說這些喪氣話?”
一聲急促的言語打斷老夫人的自怨自艾,伴隨著仆從們慌亂的阻攔聲。
“六爺,您還病著!您千萬莫要動氣!”
裴叔夜不顧阻攔,踉蹌闖入廳內,面色蒼白卻目光灼灼:“母親,她不是騙子,她是被冤枉的,只要將她找回來就能真相大白。”
裴老夫人看著裴叔夜這執迷不悟的模樣,一口氣堵在胸間,上不來也下不去。
但這些客人們就是來打探實情的,他們一見裴叔夜來了,蜂擁著上前,七嘴八舌地問。
“裴大人,尊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枕邊之人,您定然最清楚,她當真卷款潛逃了?我們的寶船契可如何是好……”
砰——裴叔夜拂袖摔碎了杯盞,這一聲清明,驚得所有人都噤了聲。
“諸位愿意購入寶船契,也是與內子有幾分交情,莫要聽信一些沒有實證的流言蜚語。她如今生死未卜,當務之急是將她找到,她是我裴叔夜的人,無論如何,我定會給個說法。”
“可人遲遲找不到,這算怎么回事呢?”
午后的陽光慘淡地照在裴叔夜臉上,他靜立片刻,最終鐵青著臉吐出幾字:“我知道是誰干的。”
說罷拂袖轉身,徑直朝門外走去。眾人見狀,紛紛簇擁跟上,留下一室惶惶。
裴叔夜直奔而去地方,正是四明公的“靜觀”小院。
恰逢四明公正欲出門,兩撥人就在府門前撞個正著。
四明公端著長輩的從容,含笑邀他入內細談。可裴叔夜似已顧不得禮數,就這般僵立門前,在眾目睽睽之下,滿面悲愴地揚聲道:
“老尊翁,您給晚輩個痛快話吧,究竟想要什么?”
四明公神色未動,依舊笑得溫和:“老朽年事已高,早已無欲無求,只愿做一閑云野鶴。裴大人何出此言?”
裴叔夜袖中攥著一疊紙頁,此刻猛地揚手一灑——如雪片紛飛,赫然是那篇《刑辯疏》的拓本。
“當年晚輩此文,不知觸了老尊翁哪處逆鱗,竟勞您親自出手,將晚輩貶至嶺南!晚輩歸來寧波,本欲與您井水不犯河水,可您何至于此,竟以構陷我夫人為手段,拖我下水!”
《刑辯疏》舊事,本是城中禁忌。其中牽扯泣帆之變與陳三復一案,更卷入當年風頭無兩的探花郎。是非曲直雖已難辨,可寧波府上下誰人不知,陳三復如巨鯨隕落,多少人借此分食紅利。裴叔夜那一紙奏疏,正是動了這些人的根本。坊間早有傳言,是四明公出面,將探花郎逼入絕境,只是無人敢明言。
而今,當事人親自捅破這層窗戶紙,這分量非同小可,字字泣血,頓時點燃所有圍觀者的八卦之魂。
四明公面色終于沉了下來——他未曾料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裴叔夜竟會如此不顧體面。
甚至……在他身上,隱約能窺見幾分他夫人的影子。
裴叔夜猶自不顧一切地追問:“為了坐實我夫人是騙子,您是不是將她藏匿了起來?”
“裴大人,指控須有實據。空口無憑,老朽雖年邁,也不能任你一個小輩肆意污蔑。”
可裴叔夜根本不管他如何回應,只自顧自嘶聲道:“老尊翁,裴某可以辭官,可以如您的愿什么都不要,只求您將她歸還于我!她絕不可能是騙子!”
一番話擲地有聲,癡情人的形象已是淋漓盡致。在眾人眼中,裴叔夜不過是個被權勢玩弄、痛失所愛的受害者。
街頭巷尾的議論漸漸兩極分化,一方認為這是精心布局的構陷,裴六奶奶不過是個犧牲品;另一方則咬定她必是騙子無疑,而裴大人只是個被騙盡錢財感情、卻不肯醒來的可憐人。
可一切真相,終須等裴六奶奶親自辯白或認罪。然而數日過去,依舊人影杳然。
琴山實在看不明白。
縱使這般作態能挽回幾分輿論,然而于實情何益?徐姑娘至今生死未卜。
若說真有什么用處,便是裴叔夜確實將自已從這渾水中摘了出去,洗得一身清白。
可除此之外,他既未動身去尋徐妙雪,也未吩咐琴山去找。
琴山滿腹疑問卻無從開口——只因自那日后,裴叔夜便日夜醉生夢死,渾似換了個人。